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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二十年前。吴家村。小学。
“叮铃铃铃……”一阵清脆的放学铃声,学校门口涌出大批学生。
吴家村小学,容纳着周围五个村的全部适龄学生。中午,孩子们自带午饭,学校有专门热饭的厨房,下午,则回家休息。
从吴家村到上贾村近五里地,中间是大块的农田。
此时春天,满目皆绿,野草野花疯长,常有学生抵不住诱惑,闯进麦田嬉戏。
两个男生打打闹闹跑进了麦田,离回家的正路越来越远。
不过几分钟,俩人说恼了,后面追着的那个仗着个子大,一个飞身扑过去,从背后直接骑上前面那个的背,前面那个没防备敦敦实实脸向下被压倒。
个子大的不依不饶,挥拳便打,嘴里骂着脏话。他们以前常这样玩,所以,当下面的男生没再挣扎时,上面的并没有在意。
他打够,起身离开,转身往大路跑,一路还在骂着。
直至跑上大路,都没听到后面有追赶声和回骂声,男孩回头一看,麦田里,他们打仗时压倒的那片麦子依旧伏着,上面的人影没有起来。
男生迟疑着走回去,把伙伴翻过来,晚了。脸朝下的男生口鼻中塞满泥土,没了呼吸。
高个儿男生吓得瘫软在地,他伸出颤抖的手再三试探,伙伴气息全无。
半夜时分,人们找到这里时,手电筒的光束里,小个儿男生照旧趴着,浑身冰凉。不远处一个废弃的电房里,发现了高个儿男生。
他用一根裤带把自己悬在了电房的门框上。
两个家破了。
02
一场惨剧,给两个相邻的家庭造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
低个儿男生有个姐姐,高个儿男生有个弟弟,姐姐和弟弟相差不过一岁多。
姐姐叫小麦,弟弟叫子勋。名字上就能看出两家的差异。
小麦的父母都是农民,往上数三代还是农民,根正苗红的贫农。子勋的母亲和父亲都在村委会任职,父辈往上是地主、富农。
小麦家严重重男轻女,弟弟死后,小麦遭了大殃。
母亲骂她打她,父亲也朝她泄愤,极度疼孙子的爷爷奶奶,随时随地把愤怒和怨恨往她身上倾倒。
子勋的父母虽然也受了打击,但他们明白,人死不能复生,经过一段时间的疗伤,他们把所有的期许全加到了子勋身上。
那三年,对两家都是煎熬。
相邻住着,夜深人静人们熟睡时,子勋会突然被尖叫声和求饶声惊醒,声音凄厉,刺破长空,那是小麦又在挨打。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后来小麦的父母离婚,她母亲独自一人决然离开才慢慢有所减少。
减少是因为,离婚后,小麦爸外出打工,家里只剩两个老人,老人精力和体力有限,又和小麦不同屋,再怎么想折磨她都不如原来频繁和厉害。
但是,爷爷奶奶想了另一个招折磨小麦,他们借口没钱不让小麦上学。
子勋恳求父母,父母一部分出于愧疚——因为两个孩子意外死亡后,警察告诉他们据推理他们儿子是造成这一切的原凶——,二则是看着这个孩子着实可怜,于是,偷偷帮小麦付了学费。
一付就是六年,小麦高中毕业了。
03
小麦的爷爷奶奶对子勋父母资助小麦上学的事心知肚明,他们既不拒绝,也不感谢,虽然事发后他们从子勋家拿了一大笔补偿,但那点钱怎么能够弥补失去孙子的损失。
他们恨子勋家人。如果不是子勋的哥哥,他们的宝贝孙子不会死,儿子儿媳就不会离婚,儿子就不会离家,他们老俩口就不会一把年纪还要辛苦。
这几年相邻住着,稍不顺心,俩人就站在家里大骂,指向明确,骂得话极其难听,你发挥想象力能想到的世上所有的脏字他们都骂过。
他们还给子勋家后院扔死老鼠、死鸡。两个老人,蛮不讲理,别人一劝就哭孙子,你能把他们怎么办。
第四年,子勋一家攒足钱盖了新房搬离此地。虽然搬走了,但那小地方毕竟只有一所小学、一所中学,所以,子勋和小麦,在学校里到是经常碰面。
高中毕业,子勋不负众望如愿考上大学。小麦呢,拿出拼命的劲儿,勉强能上大专。
子勋的父母承诺帮小麦付学费。当子勋和小麦都以为只要开学小麦就能脱离苦海时,暑假的一个晚上,小麦,突然,不见了。
04
8年后。
大学毕业的子勋在安城一家单位当技术员。他不笨,又肯干,脏活累活,任劳任怨,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得不到领导的欢心。
单位的人都很聪明,都很有能力,和他一起进来的同事也很有想法,很有本事,把本来就有些内向的子勋衬得灰头土脸。
工作了四年,丝毫不见起色,职业前途暗淡,子勋有些灰心,连续几次被领导当着同事们面大批特批后,他萌生了辞职走人的念头。
父母离得远,除了在电话里让他“吃好喝好照顾好身体和领导同事好好相处”外,给不出任何建设性的意见。
子勋一个人进进出出,形影相吊,茕茕孑立,一天二十四小时对他是如此漫长。
公司空降了一个新经理,是个和子勋年龄不相上下的男人。
男人年轻,清秀,但能力非同寻常。上任后在部门暗兵不动三个月,把部门和公司的全部业务摸清后,开始大刀阔斧搞革新,创效益,效果显著,试用期一过,升成副总,正管着子勋的部门。
副总逐个找人面谈,按每个人的特点和意愿调整岗位,轮到子勋时,不知是子勋多心,还是是真的,他总觉得,副总眼镜片后的一双眼时时刻刻盯着他,透着无限深意。
下班路上,子勋在路口等红灯,旁边有人和他打招呼:“小李,你住哪儿?远不远?”
子勋扭头,是副总。
那天,子勋第一次希望回住处的路能长一点,那样他就能够多听听副总的教诲和人生经验。
副总说他到附近办事,刚调过来,房子还没找好。子勋热心地给副总介绍他住的小区,房租不贵,卫生和安全还可以,两人由此展开了话题。
副总姓贾,比子勋只大一岁,工作时间却比子勋早很多年。他说,他是先进社会大学,再上函授、自考那种,论根子,不如子勋这种科班出身的专业。
子勋对平易近人的副总无由心生好感,想到谈话后自己的新岗位,一时间福如心至,鬼使神差开始向副总请教工作上的问题。
第二天,两人又在路口见面,副总前一天晚上看的房子不满意,子勋主动说带他看看他们小区的几家。
05
子勋在新岗位的第一项工作独立圆满完成时,他和副总成了室友。
从副总身上,子勋学到很多,无论是工作,还是学习或者生活。
或许是进入社会早吧,虽然年纪相仿,但副总总能给人一种莫名的信任感,好像有他在,再大的困难都不是事。不止子勋这样想,公司其他人也有同样的感受。
熟悉后,子勋才知道俩人竟然来自同一个地方,问到具体地址时,副总却用其他话岔开了。
之后,子勋慢慢了解到,副总父母双亡,老家也没什么人,他对那个老家,只有名字上的印象。子勋识趣的不再提及。
借副总的光,子勋的工作渐有起色,为表示感谢,日常生活中,他主动承揽了大部分家务。
只是他发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副总的房门总是关着。人在客厅,门关着;人进屋,门关着;外出,第一个动作就是锁门。
其他地方任子勋怎么折腾都行,但副总的卧室,他从来没进去过。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子勋理解。
子勋的父母想儿子,要来看看,电话里子勋为父母来了住哪儿有些犯难。让他们住酒店吧,要花钱,父母一生节俭,当时就不情愿。
母亲说:“我们只住几天,你们不是两室一厅吗?我和你爸住一间,你和你领导凑合几天不行吗?俩男人,有什么不愿意的。你把电话给你领导,我来和他说。”
子勋后悔自己摁了免提,尴尬地看了眼餐桌对面的副总。副总看看他,沉默几秒,点点头。
父母知道儿子受领导照顾良多,有心巴结,小住的几天,极其热情地帮他们洒扫庭厨,母亲有些热情过头了,两次要副总开卧室门进去打扫,子勋细心地窥见,副总脸上客套的笑容都快挂不住了。
这几天对他也是如睡针毡。
他才知道,副总的房子里简直能用“家徒四壁”形容。除了一个大柜子,一张床,一个书桌和一把椅子,一些书,一台电脑,其他一些学习和工作用品,生活上的痕迹,几乎看不到。
晚上,一米八的床睡两个瘦人,还显得空荡。
半夜醒来,子勋看见旁边的人蜷成一团,从头到脚埋进被子,严严实实,裹得像个粽子。炎热的夏季,即使有空调,自己穿背心还嫌热,他竟然穿着长款睡衣睡裤。
难道,他有什么不能让人发现的秘密吗?
06
一个人如果没有秘密,不会在工作、生活中表现的差异这么大。
子勋从小爱看小说,尤其沉迷各种悬疑推理,他暗中观察有段日子了,对副总这个人,他越来越好奇。
怎么说呢,很微妙的感觉,有很多以前的事,俩人有时聊起来,副总的话时不时让他有种熟悉感,特别是关于大学以前,聊起来不是一般的投机。
潘多拉的盒子开了,不知道里面出来的是妖是魔,但子勋控制不住自己,而且从心底他好像也不想控制,任由着它一天天这么发展下去。
国庆节,子勋邀副总到他家玩。
老家不远的地方有个千年古迹,很早被政府因地制宜,建成了风景区,策划宣传得当,颇负盛名。
他知道副总国庆也是一个人过,受父母所托,极力邀请。子勋以为必然碰壁,没想到结果令他意外,副总同意了。
国庆当天早上,俩人拎着行李,历经几小时奔波,进了家门。
子勋的父母非常热情,儿子老实,当爸妈的得多操心,为儿子的前程筹谋。
吃完团聚饭,四人一起出门,父母走得慢,一路和人打招呼拉家常,不一会儿,就剩子勋和副总两人。
逛完人声鼎沸的景区,俩人沿着河道一路往下走。边走边聊,不知不觉,来到一座院落。
“这是我们家的老屋。”子勋说。
村人喜欢在院子里种杮树,秋天,满树的柿子沉甸甸坠在枝头,几乎每家都有红叶伸出墙头。
红墙灰瓦掩映在排排树从间,像极一副油画。
“这是——”副总问另一座院子。
“哦,我们邻居。”子勋家的老屋虽无人住,明显父母经常过来收拾,树木花草都有精神,而旁边这座,就比较破败。
黑门上挂着的大锁锈迹斑驳。
“没人住,就荒了。这家的老人去世了,儿子和媳妇在城里打工不回来,就这样了。”
“死了啊——”余音很长,意味深远。
走出十几米,子勋还觉得身上凉。他总觉得副总的那句“死了啊——”蕴藏着丰富的内容。
按原计划,俩人会在老家住五天,但第三天,副总就说有事,要提前回城。
除了第一天他说话较多,之后的两天,大多沉默。子勋说陪他到远处逛逛,他推说身体不舒服拒了。然而母亲说,子勋有时外出,副总又常一个人在村里闲逛。
母亲说,副总对自己家的老屋特别有兴趣,甚至请她拿钥匙开了院门,屋前屋后细细转了几圈,在楼上站的时间尤其长,看着隔壁的院子,掩盖不住的忧伤。
07
“你有过喜欢的人吗?我看你都不怎么交女朋友。”聊到感情话题时,副总问过子勋。
子勋吸一下鼻子,喝一口啤酒,点一下头。
“不会是你讲过的那个小麦吧?”
又点一下头。
“青春的悸动?还是因为她可怜?”
“不知道,就是喜欢。”
“没想到你竟然是个长情的人,为了初恋,到现在还不找女朋友!”副总用两根手指捏着酒杯,哂笑他。
子勋没有回答。
子勋并不是个多么长情的人。
对小麦的好感转化成爱恋,可能真如副总所说,其中掺杂了诸如:同情、怜悯等复杂情绪,但无可否认的是,高考完知道成绩之后,他的确对小麦暗示过:大学,他想和她谈朋友。
记得小麦当时低着头,脸红到耳根,问过他一句话:你妈你爸能同意吗?
他说:我有办法。
孩子是父母的软肋。如果孩子执着,父母低头是早晚的事。
可是后来,他有能力也有资本了,小麦却不见了。
子勋对小麦的感情,在他费尽周折,在一座楼前亲眼看她坐进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的汽车的那一刻,在他从半开的车窗里看到男人半边身子倾倒在小麦身上的那一刻,就像烟花一样,消失在风中了。
08
公司在传,副总又要升职了,总部派他出国学习一年,回来会当分公司一把手。
子勋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出国前,子勋的职位也升了,薪水之高,超过同期进单位的所有人。副总给子勋留了很多书和很多资料,让他好好干。
那个房间空了。
然后有一天,子勋打副总电话,一个陌生机械的声音说“您拨的是空号”。
每个白天,子勋把自己弄得很忙很忙,夜深人静时,他抱着被子,独自睡在副总原来的那张床上,回忆过去,想很多心事。
如果他勇敢一点,会不会得到可能的幸福。至少堂堂正正地表白一次。
有次和父亲谈心,多喝了几杯的父亲,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在子勋面前说漏嘴,他说高考后小麦的突然离家,其实有缘由——一直苛待她的爷爷奶奶,为钱设了一个局,在她的饭里下药,把昏睡的她卖给一个暴发户三十多岁娶不到妻的痴呆儿子。
十万块钱,他们卖了亲孙女。
小麦醒后连夜出逃,自此杳无音信。
她失了清白,也与梦寐以求的大学擦肩。
远离家乡,隐姓埋名,怕被人发现,轻易不敢露面,受了很多不公平的待遇。
一次次的跌倒爬起中,她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坚强的男人。
09
是的。男人。
在八年的历练成长中,小麦越来越厌恶自己的女性身份,这个身份没有带给她荣耀,相反,让她碰到的几乎都是困难和骚扰。
有几次,以为终于熬到山顶,结果一看,山前面还是山。
抄近路就要放下尊严,放下尊严却未必一定成功。这个社会,尤其职场上,对男性和女性的差别待遇还是很大的。
机缘巧合,某个整形医院开业试医,私下招募志愿者,几乎没多少犹豫,小麦申请了。医院负责术前术后全部费用,但生死自负。
手术后,她成了一个男人。
因为首例变性手术成功,那家医院获得了丰厚的经济效益,小麦则因为高度配合得到不菲的额外奖励。
她换了身份,换了地方,重新开始。
男性身份果然便利,加上本身的能力加持,自此开始,小麦才算在职场上所向披靡,一路斩荆折棘,到了今天。
她先认出的子勋。
想远离的,但鬼使神差,最后竟然住到了一起。
小麦怕子勋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和隐藏的过往,社会上对这种事,总是偏见多于正常客观,她不敢也不想冒险。她把自己的房门紧锁,心房上露出一条小缝,敏感地注视着子勋。
两次和子勋的父母接触,在小时候生长的地方站了一站,她释怀了一些事。
人死如灯灭,报复也显得没劲儿。又或者,她原先恨过,但从未想过回过头来报复那些人。因为,往事不堪回首,她宁愿自己失忆。
可是际遇牵着她,千不情万不愿,还是回了一次这里。
当她站在子勋家楼上,看着隔壁的院子里,眼前浮现出小时候的一幕一幕。
人们说,伤口要彻底愈合,就要不怕晾晒,晾晒能接触阳光和氧气,见过光的伤,才会愈合的更彻底。
小麦仔细回想过自己和子勋的事,她知道,无论是从前还是后来,她和子勋,都是绝对不可能走到一起的。
或许有过悸动,但她现在知道,那远远不是爱情。她不知道子勋对她的感情中爱有几许,但她对子勋,更多的,是一个溺水之人急切地想抓住一个救生圈。
如果是爱情,她会八年不回去找他吗?会在后来随波逐流,让别的男人沾染她的身体吗?会在应聘志愿者成功时毫不犹豫吗?
但是,对她好过的人,她还是要报答的。要报的不显山不露水。
有本书上说,人的一生会死三次。第一次,是呼吸停止的时候,她的人死了。第二次,是火化的时候,她在社会上死了。第三次,是最后一个记得她的人死去的时候,那时,她真的死了。
现在,她算是真的死了吧。
在这里死亡,在另一个地方,国界之外,无人知她过往的地方,重生。
“命运似一场荒芜的大火,在那个黑暗的夜晚将她烧得支离破碎,她辛苦熬着时所依靠的那些美好的愿望、对未来的期待,随着那个夜晚轰然而去。
此后的流离颠沛,命运磋磨,让她包裹起层层铠甲,然后,又鲜血淋漓的,忍着切肤之痛,把铠甲层层剥下,把自己的躯体,套入另一个身份。”
或许某年某月某一天,她(他)也会有一个爱人,相守相伴,白头到老。那么,全心信任时,她会对那个人讲:
当我还是个女人的时候……
心事需要一个出口。
当她能坦然地说出来时,才是真正的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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