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课和武侠小说

地理课和武侠小说

我初二的地理老师，大约四十来岁，中等个儿，身材瘦削，脸色黎黑。

他上课很有特点，每次刺耳的上课铃响过，他就会从门外走到讲台前，翻开书，拿起粉笔，然后极用心地在黑板上写下当天的课题，再回到讲台前，清清嗓子，开始用方言念书。

这一念，就几乎念了一年。

偶尔，他会用放空了的眼神，掠过一片黑黑的头顶，看一下教室黑板报上方的虚无空间，但也仅此而已，他似乎从来没有走下过讲台。

我想，一定是我的记忆出了点问题，哪有什么章节需要念上一节课呢？但地理课上，此外好像再没有其他的事情。

起初大家不敢相信有这样的好事，后来发现每课确乎如此，就像日出于东方而落于西山一样无可疑虑，于是胆子就慢慢大了，有人开始地理课上微笑、走神、传纸条、织毛线、吐口水印彩画，好一点的会写别的作业……

这样的大好机会，不干点什么实在太浪费呀！我于是跟人商量好，每次地理课上都跟一个坐在后面的同学换座位。他运气实在太好，课桌上居然有一条约两指宽的大缝，我早就对此艳羡不已。

它就像一条神奇的隧道，把地理课抛在另一个时空，载着我通往武侠世界，那里面有高山之巅，有草原大漠，有忠义高尚，也有卑劣肮脏，有鲜衣怒马的少年公子，有国色天香的深情美人，有各种匪夷所思的巧合奇遇……，怎么能有这么好看的书呢？

但我依然保留着最后一丝理智。把地理书装模作样地摆在桌上，明明桌肚里厚厚一本《天龙八部》正等着享用，我却正襟危坐，并发挥演技，不时恰到好处地皱眉作思考状、或颔首作会心状，自以为老师完全被蒙在鼓里，一边暗自得意，一边惦记着书里的情节。

主人公不小心掉进山洞，却意外拾得武功密笈啦；不小心被毒虫毒蛇咬伤，却幸运地获得对毒素的一种“免疫力”啦；总有高人愿意将自己的毕生功力传输给他，使他功力大涨啦；最令人艳羡的就是，文中那些死心塌地爱着他的美女们，不仅款式齐全，而且一个美过一个。

其实看多了，发现这样的桥段随处可见，就像韩剧里车祸、失忆、得绝症一样普遍，但是有什么关系呢？我依然看得不亦乐乎，痴迷其中。下课铃响，才恋恋不舍地合上书，整个人如大梦初醒，就像刚迈出电影院的那一瞬，心神魂魄还停留在之前的世界里，看周围的一切反而有一种奇异的不真实。

不止是我，听说放学时在校门口，我们班好几个男生都是互道“后会有期！” 比起旁人那种“走啦！”、“再见！” 然后各回各家，自有一种英气逼人的气派，非他人所及。

我猜想，这应该都是拜我们亲爱的地理老师所赐。

而与老师有关的事情，除了念书之外，似乎他请过一次假，因为要“回家收麦”，再没别的了。当时年少，如今我已知道，有一种老师没有编制，是临时请来上课的，叫做“代课老师”，或许我的地理老师就是吧。

虽然他课上念书不止，我却觉得他恐怕是个沉默的人，因为我不记得他跟学生，或其他老师，有什么额外的交谈；虽然他上课只是念书，讲课很少，可我却觉得他是个很认真的人，因为铃声响起，无论是在黑板上认真写板书，还是拿起课本来念，他从没有过一点懈怠和懒散。

多年后，我也当了老师，也站到了高高的讲台之上。当我看到下面的学生，其状万千，一目了然，想想曾经的伎俩，不禁悚然一惊，为自己的鬼祟和愚蠢羞愧万分。

昨天和别人说到武侠小说，我又想到了初二的地理课，想到了我的地理老师。虽然地理学得不好，可是我想到他当年站在讲台上的模样，中等个儿，身材瘦削，脸色黎黑，用他的方言大声地给我们念书，心里却是满满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