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再见到阿妈的时候,我刚满十二岁,是那种刚好过了年幼无知的年纪,懂儿女情长,也懂年少轻狂,还懂初潮。
阿妈回来那天,我在村口老玉兰树下跟姐姐学拿鞋底子的时候,我看见远处一个穿着大红色裙子的瘦高身影提着一个箱子还牵着一个男孩,慢慢的向这边走。
“阿九,那是你阿妈,红玉姨吧?穿那红裙子真好看!”
姐姐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继续对我说,“定是不会错的,你看捏,她手上那个明晃晃的银镯子,可不就是当年在镇子上的银器店里打的,回来的时候我们还好一顿羡慕!”
我当然记得那个银镯子,因为那个银镯子没有之前,她一直戴的是我捡了半个月的塑料瓶子买来的假的玻璃玉镯子,我买回去给阿妈带上的时候,她并不是多么高兴,相反是我,高兴的不行。
“哪里,你莫不是看错了罢,我哪来的阿妈。”
我拿着粗长的针,用力的扎进了厚厚的鞋底子。
从小我没有爸爸,阿妈总是平白无故的骂我,别的小孩子还不会穿鞋带的时候,她就逼着我大冷天里去河里洗自己的衣服,我不听就狠狠的打我,一边打一边说这么不听话当初就不该生你,你活该就一个人,可是说完了,又抱着我哭,哭的歇斯底里,我的手也就是那时候留下了每年冬天都会长冻包的后遗症。
她果然眼光长远,把我养到七岁后就忽然就离开了这个家,家里一点关于她的东西都找不到了,我才知道,她之前骂我说我活该一个人过,原来不只是说说而已。
那时候我走到哪都被人骂野猴子,连班里的同学背地里都说我,我妈是野女人,跟着外面有钱的野男人跑了,为这事我还跟人打过架,我一个女孩子,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打了个比我高一个头的男孩,那个高个子男孩满脸血的跟着家长来指证我时,他妈妈上来就给我一耳光,骂我,“野种!有娘生没爹教的狗东西!”
出乎意料的我没有哭,也不恨他们,我只是心里更加的恨我阿妈。
后来我就习惯这样的议论声,有时候他们当着我的面说,“你妈跟人跑咯!”我还会笑嘻嘻的回一句,“你们骂我妈可以,但是不许骂我!”
这样的话我说出来几次后,就被姐姐一巴掌给打了,她骂我这个畜生,怎么可以这么说自己的母亲!
我顶嘴,“我就是畜生,我没有母亲!”
我刚说完,姐姐就抱着我哭了,从那以后我就一直跟着姐姐生活。
那时候我觉得,姐姐就是我阿妈,我的亲阿妈已经死了。
二
我没有在村口见到那个女人,因为在姐姐刚说完的时候,我就扔下鞋底子,扭头就跑了。
姐姐说的不错,那是我阿妈,她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带了她的儿子,我同母异父的弟弟。
她们住在了我家对面那个一直空着的老房子。
我之所以称之为我家,是因为她早就不属于这里了。
恶人自有天收。
当天晚上,姐姐在屋里做饭,我一个人坐在屋门口的沿子上,看着那道虚掩的松木门,静悄悄的,偶有几声鸡鸣狗叫。
“阿九,灶台没菜油了,你去对面借些子回来吧?”
“哦,好。”
我想也没想,顺其自然的随口答应下来。
等我拎着油壶除了院子门的时候才恍然大悟,对面是阿妈住的地方。
我特意拐了个弯,去了隔壁,还没走到,就听见有人叫我,“阮鸠,过来。”
是一个很温柔的童声。
我回头,发现那个跟阿妈一起回来的男孩,他没有叫我姐,而是直呼大名,这让我有些不爽。
我扭捏着,不想过去,“叫我作什么?”
“我家里有菜油,你过来拿。”
“你怎的知道我要讨菜油?”我一边说一年不情愿的往那边走。
小男孩没回答我的话,进了屋子,我跟了进去。
屋子比我想象的还要老,里面点的是发黄的老旧灯泡,看得出来还是新搭的线路。
我以为阿妈也在里头,想了想,问了句,“你阿妈呢?”
“那也是你阿妈,怎么这样说?”小男孩有点少年老成的味道,“你不想你阿妈吗?”
“想她作什么,吃饱了没事干。”我心不在焉的回答,实际上身体的每个毛孔都在监听这座房子的每一点声响。
“她在房间逢衣服。”小男孩回答了我最开始的问题,继续说,“我要是你,会想我妈妈的。”
“呵呵,我要是你,我也会想的。”我笑了笑没再看他,倒完油准备出门的时候,偏房里忽然一阵小珠子散在地上的声音,接着是一个苍老的声音,“玻璃,玻璃!”
“哎,我来了。”小男孩说完就跑进了偏房。
原来小男孩叫玻璃,真奇怪。
我走到门口时从侧门瞄了瞄偏房,没见着人,我暗暗骂了一句,下作胚!
一脚刚跨出们,那个叫玻璃的小男孩又跑了出来,“喏,阮鸠,这是我阿……我送给你的!”他递给我一个雪白的布袋子,鼓鼓囊囊的。
“什么?”我接了过来,玻璃没回答我,又跑进了屋子。
三
他送我的那个布包我没当回事也没看就塞进了床头柜。
那之后玻璃忽然有一天穿着一件雪白的,胸口上印着红色可口可乐字样的T恤,坐在家门口那颗大柳树下。
我不关注他,只是盯着那件T恤看,那时候的可口可乐,对于我来说,是个奢侈品,更不要说印着可口可乐的T恤。
可就是因为那件T恤,我开始不喜欢他,顺便更加讨厌阿妈。
那原本是我的。
姐姐说,那是阿妈买给她买给我过生日的。
听姐姐说她在镇子上看见我阿妈了,还跟她聊了两句,阿妈当时手上拿着一瓶可乐和一件印着可口可乐的T恤,还有三颗鸡蛋,姐姐问她,“红玉姨?你咋买这么多吃的,给孩子买的?”
阿妈脸上笑着,“是啊,给我孩子买的,过生日了,他爱吃这口。”
我刚好是当天过生日,姐姐一听,高兴地不得了,连忙跑回来,告诉我,阿妈买了好些东西,还有印着可口可乐的T恤杉,要给我过生日。
那时候我正坐在门口的白杨树下剥豆子,太阳晒得脸上有些汗,准备擦汗时,手一抬,一下子打翻了夹在两腿膝盖中间的铝洋锅装着的豆米。
“咋咧?高兴坏咧?”姐姐打趣我。
我脸烫烫的,像是被说中了心事一般,将手上握着的豆子往地上一掷,“才没有,你浑说!”说完,就跑进了房间,明明从门口到房间只要几步路,我却像是长征了十万八千里一样的心跳快到不行。
将衣柜打开,我翻了最好看的衣服拿出来换在身上,门外突然有些声响,我赶紧开了门。
是姐姐站在外面,“你咋啦?还换衣服了!莫急,天黑之前你阿妈一定带着东西来看你!”
我脸烫得不行,有些微微的恼火,“我衣服脏了,换的!”
实际上我说的时候,姐姐已经走远了。
四
我一直在房间待到了天黑,期间姐姐来看过我三次。
到月上梢头,我轻轻打开了门,站在院子里,心里暗暗想,“你会来吗?晚一点也没关系。”
我死死的盯着对面的房子,到深夜,对面也关了灯,那时候我还在想,“算了吧,只要你来了,我就原谅你这么些年。”
一直到姐姐来叫我进屋睡觉,我还是害怕,悄悄地将院子里的门锁下了下来。
一觉醒来,我赶紧跑到院子里,还是黄土地,还是几只鸡,还是高大的白杨树,然后就在也没有了。
我没忍住,一下子眼泪砸在了地上,我觉得那时候是长这么大以来最委屈最难过的时候,比当初阿妈离我而去的时候还要难过,我觉得,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原谅她了。
站了好久,我转身回屋,换上了昨天的脏衣服,坐在门口的大白杨树下,听风把输液吹的哗哗作响。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快靠在树上睡着了,隐约听见有人叫我。
“阿九,回去睡吧,这风沙大。”
声音像阿妈的,我以为还在做梦,“阿妈,你回来了?我好想你啊。”
安静了好久,才有听见声音。
“阿九?阿九!”
我的臂膀被拉了几下,身子一歪,我醒了过来,眼前的人吓了我一跳,真的是我阿妈,不再是那条红裙子,苍老如罗妇,站在我面前,看着我的眼神沉沉的,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溢出来了。
我噌的站起来,用力的一把推开她,朝着对面喊:“玻璃,你妈来我家撒泼了,赶紧领回去!别脏了我家地 !”
一面说我一面手不停地将她往外推,“阮红玉,你给我走远点,我家可没男人,也没钱!”
“阮鸠!”我话说完停了很久,阿妈没有脸色通红,叫了我一声。
“啪!”
一个耳光印在了我的脸上,我一阵眩晕,真是不可思议,“你凭什么打我,你以为你是谁?你给我滚,滚!”
阿妈满脸通红,身子有些发抖,看着我,嘴巴嗫喏着像是要开口骂我,我看见玻璃从对面急匆匆的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叫,“阿妈,阿妈,你没事吧?”
玻璃扶着他的阿妈走了,回屋的时候我看见玻璃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看着我,末了又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站在白杨树下捂着脸吹了会凉风,忽然想起来什么,跑回屋子,将床头柜抽屉里,玻璃送我的布包拿了出来,沉沉的,我用力一掷,将这些都扔在了院门口的白杨树下,末了还是不够过瘾,又特意跑出来,朝着布包狠狠踩了几脚,又捡起来,狠狠的扔向了对面。
五
布包被我扔在了路中间,我听见啪嗒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断了。
我回屋站在房间的窗户上看着,没一会,玻璃从门里缓缓走出来,将马路中央的布包又捡了回去,进屋之前盯着我这边看了好久我被他盯得有些发毛,拉上的窗帘。
姐姐去学校为开学做准备,从走到现在第三天了,我一个人也在床上躺了三天了,我细细的回想每一个曾经和阿妈待在一起的细节,冬天里她推我进河里逼我洗衣服,夏天里她逼我坐在灶台后生火做饭,秋天里赶我进深山里捡柴摘菌子,春天里她催我进田里播种撒苗。
她什么都不做,永远是躺在床上打盹,我像是个没有妈妈的孩子,整天想着怎么养活自己,养活家里那个“吃闲饭的”!
唯一一次我感觉我还有个阿妈,是那次在学校里被人骂成没爸爸的野猴子,她知道后气的拉着我大晚上的去找那家人吵了起来,我阿妈吵架的时候见到什么摔什么,有点像泼妇,但那是我见过阿妈最美的样子,从那以后,学校再没人骂过我。
可是后来她还是丢下我走了,走之后,学校里的人不骂我野猴子了,骂野种。
回想完这些事,我加倍的怨恨阿妈,这种恨像是被时间缝进了灵魂。
第二天晚上的时候院子里的门被敲响了,我以为是姐姐回来了。
一开门,是玻璃,满脸的眼泪,拉着我的手就跑,“阮鸠,你快看看阿妈,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我不懂他说的来不及了是什么意思,只是跟着他一路跑进了那个小房间。
房间了的景象让我下了一大跳,有一个挂着盐水瓶的挂钩就竖在床边,上面还正输着液,床头柜上瓶瓶罐罐的一大堆,阿妈就安静的躺在床上,枕头边还放着那个被我踩了几脚又仍在大马路上的布包,已经变成干干净净的了。
我有些不太明白,拉着玻璃问,“这是什么意思?啊?她怎么了?她不是前几天还在我家门口打了我一耳光吗?”
“她快死了。”玻璃流着眼泪,很平静的说完这句话。
他的平静更让我惊慌失措,我紧紧捏着玻璃的肩膀,“你再瞎说什么!”
我从未想过最讨厌,最恨的阿妈会突然有一天离开我,这样的现实突然血血淋淋的呈现在我的面前,我彻底的震惊了,我宁愿她活着,哪怕做出些更让我讨厌怨恨的事情来,哪怕不给我过生日,哪怕扇耳光,都没事,毕竟她是我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了。
玻璃用力的推开我,我一下子手撑在了床头柜上,打翻了一瓶药,一颗颗的药粒儿滚落在水泥地上,像一颗颗小珠子,这声音我像是想起来什么。
对了!我上次来的时候,阿妈房间里也有这样的声音!
原来她,很早就病了。
玻璃蹲在床边,拉着阿妈的手,轻轻地在她耳边唤她,“阿妈,阿妈,我是玻璃,阿九姐姐来了,你看看她罢,她想同你说说话。”
那是玻璃第一次叫我姐姐,我看见玻璃一说完,阿妈的眼角就划出来一颗眼泪。
我跪在床边,握着阿妈的手,不停地摩挲,阿妈的手很瘦,很长。
“你说话啊,你到底怎么了,我还没上大学,你还没看着我结婚啊,你别走,你跟我说说话啊,这么多年了我们还没好好说过话!”
我从默默流泪变成了嚎啕大哭,我不敢仔细看阿妈的脸,那样的消瘦,早已不复当年风华。
“阿……九,再……叫我……叫我一声,阿……阿妈。”
阿妈的眼睛看着我,那一瞬间像是迸发出来无数希望的火光,我不停的点头,“阿妈,阿妈阿妈阿妈阿妈对不起……”
我哭得泣不成声,阿妈的手动了动,忽然握住我的手,缓缓的在我的手上写了几个字。
对不起。
六
阿妈走的第二天我把玻璃和我都锁在了房间里,我看着他的眼睛问他,“到底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玻璃表现出来超出年龄,比我还超然的冷静淡然。
他说阿妈很早就病了,想回来看看我,阿妈知道我恨她,她的身体拖不了多久了所以也并不打算回来与我相认,因为她怕拖累我。
他说他并不是阿妈的亲生孩子,他是阿妈捡回来的,阿妈不知道他的生日,就给他定了和我一样的生日,每年都会很隆重的给他过,他知道,实际上阿妈是在给她的亲女儿阮鸠过生日。
他说阿妈因为身体原因,只能在城里给人端盘子洗衣服,积蓄都花在药上了,后来结婚了又离婚了,因为对方不想承担她的病。
他说阿妈肚子痛起来的时候跪在地上打滚,嘴里叫的,都是我的名字。
他说阿妈做梦都想见见我,和我说说话,告诉我,她很爱我。
他说阿妈终于还是熬不过思念回来想偷偷的看看我,却又怕我见到她那个样子。
他说这个月生日的时候,阿妈买了新衣服和可乐给他,但是我的生日礼物,是阿妈亲手做的,熬了几天几夜,眼睛通红,终于还是没能赶在生日当天给我。
玻璃走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我一个人坐在房里坐了一整天,直到姐姐找到我,她拉我出来,我一动不动,一直在哭,我问她,“姐姐你知不知道,实际上阿妈很爱很爱我啊。”
姐姐很安静,只说了一句话,“没有哪个妈妈,不爱自己的孩子。”
这样浅显易懂的话,我却理解了那么多年。
那天晚上,姐姐跟我说了好多。
“阿九,你知不知道,你爸爸,当年就是因为她的病才不要你们的。”
“到底是什么病?”
“宫颈癌。”
姐姐叹了一口气,我却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本她是不可能怀上的,也许是上天恩赐,她怀上你的时候医生都说可能生不下来,或者怀不到足月,要你阿妈自己流掉。可是你阿妈死活都不同意,剩下你的时候是早产,放了保温箱好几天,你从小身体不好,她想尽了办法锻炼你,那些在你看来无法理解的‘残忍’的事,都是你阿妈为了锻炼你一个人生活,因为她怕她的病忽然哪一天就……总之,那时候的她,每一天,都做好了与你告别的准备,所以她总是抓紧时间让你成长起来,变得独立,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找到了我,求我在她走后,收留下你。”
“那她……为什么……离开这里?”
“她……不想你太难过,她宁愿你恨她,那样至少你还有个念想,知道这世上自己还有个妈。”
姐姐说完这句话,我再也忍受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我的阿妈,在和我生活的那么多年里,每一天都做好了与我诀别的准备。
我突然起身,跑回对面的老房子,打开了那个被我丢弃的白布包,我小心翼翼的打开来,有一个断成了两截的玻璃镯子,那是我当初送给阿妈的,原来阿妈一直都留着,可是却被我亲手摔了。
玻璃镯子下面是那个阿妈一直带着的雕花银镯子,最下面是一条红裙子,和那天在村口见到的妈妈穿的那件一模一样,只是尺寸改小了,我想起玻璃的话,“你的生日礼物,都是阿妈亲手做的,熬了几天几夜,两眼通红。”
忽然想起有一日和玻璃闲聊时问他,为什么要取名叫玻璃。
他说,因为阿妈有一个很宝贝的镯子,是玻璃做的。
我躺在阿妈躺过的床上,头埋进那条红裙子里,失声痛哭,我做过最荒唐的事,就是怀疑阿妈对我的爱,经年之后没想过再遇见的时刻,所有回忆,堆砌成雪。
对不起母亲,我用余生,向你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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