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痛饮庆功酒
壮志未酬誓不休
来日方长显身手
甘洒热血写春秋
这是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中的著名唱段,上了年纪的人恐怕都能哼上一两句。杨子荣来到土匪窝,获得座山雕信任,荣升老九。土匪参谋长下令拿酒庆贺,杨子荣袍子一撩,眉角一挑,便来了这么一段。
为什么是写春秋呢?
字面上解释,春秋是季节。春种秋收,春华秋实,春有百花秋有月,中国人赋予这两个字太多美好的意义。但是,春秋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历史。
写春秋,便是写历史。
穿林海,跨雪原,智取威虎山,正是我们耳熟能详的历史。
然而为什么?为什么春秋等于历史?
大家知道,中国历史上有一个春秋时期。
这个春秋时期,得名于当时鲁国的史书《春秋》。
那个年代,上至王室,下至各诸侯国,都有自己的官方史书,名字各不相同。比如晋国的叫《乘》,楚国的叫《梼杌》,鲁国的则叫《春秋》。
由于从所周知的原因——延续数百年的战乱,加上秦始皇焚书的壮举——这些史书基本上都失传了。得以侥幸流传于后世的,只有《春秋》。
换句话说,如果流传下来的是《梼杌》,那个年代便被叫做梼杌时代也未可知。
当然这是开玩笑。《春秋》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个时代的名称,而且成为历史的代名词,不仅仅因为它流传于世。而是因为有一个人,以点石成金之笔,对《春秋》进行了修订。
此人便是孔子。
孔子笔削春秋,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文化事件。所谓“削”,自然是修订之意。可以脑补一位匠人运斤如风,将一块石头削成人形的场景。
可是,孔子为什么要削春秋呢?
首先,《春秋》记载的历史,长达二百四十余年,经手的史官众多,文风各异。孔子作为鲁国的文化达人,觉得有必要对《春秋》进行删补,使之一气贯通。
其次,孔子曾以《春秋》为教材,讲授他的政治哲学。在授课的过程中,他可能觉得原始的记载并不完全符合他的政治理念,于是加以订正。
如此,《春秋》便不是一本简单的历史书,而是儒家的经典著作了。
按照《孟子》的记载,孔子本人曾经说过这样的话:“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大概意思是,只要《春秋》传世,我便心愿得偿。理解我也罢,不理解我也罢,都无所谓了!由此可知,《春秋》在孔子心目中,是何等重要。也无怪乎后世儒家,将《春秋》列入“五经”,成为读书人考取功名的必读之书。
事实上,孔子究竟有没有修订《春秋》,学术界尚无定论。正方反方的论述,皆有可信之处,在此不赘。至少可以确定的是,《春秋》是一本“有态度的历史”。
所谓态度,就是将价值判断寄寓于文字之中。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有其特定含义。
我上中学的时候,语文老师讲鲁迅的文章,一个破折号可以讲出七层意思,包括对革命者的同情,对反动势力的愤恨,对帮闲人士的鄙视,等等。记在笔记本上,满满两页。这就是态度。
整部《春秋》,一万六千多字,写满了孔子的态度。秉笔直言,拨乱反正,全在字里行间。
鲁迅的文字是投枪,是利剑。孔子的文字是大棒,是胡萝卜,是对那个礼崩乐坏的时代的鞭挞,是对仁义道德的赞美与宣传,惩恶扬善,无所不达。
是以后人说:“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然而,一万六千多字的《春秋》,毕竟记载了二百四十多年的历史。平均算来,每年不到七十个字,可谓言简意赅之至。以如此之少的文字,寄托如此之重的思想,“微言大义”之说,由此而产生,与禅宗的“不立文字,直指人心”,有异曲同工之当妙。
问题是不立文字,往往需要更多的文字来解释。
《春秋》因为行文过于简洁,以至于后人如读天书,难以理解。于是为了诠释《春秋》这本“经”,又出现了所谓的“传”,也就是《春秋》的解读本。
其中最权威的版本,叫做《春秋左氏传》,简称《左传》。
《左传》的作者,一般认为是春秋晚期鲁国的史官左丘明。
他集毕生之精力,对《春秋》的文字,进行了详细的解读。
孔子削春秋,是做减法,把史官们的文字变得简洁规范。左丘明解春秋,则是做加法,把相应的历史事件加以还原和丰富,再加上适当的评论。
一万六千多字的《春秋》,到了左丘明手里,变成了二十余多万字的著作,而且史料翔实,文字优美,逻辑通顺,立场明确,既有史学价值,又有文学价值,蔚为大观,为后人学习《春秋》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从某种意义上讲,后人读《春秋》,便是读《春秋左氏传》。《三国志》中多次提到关羽爱读《春秋》,其实读的也是《春秋左氏传》。
以几何学来解释,《春秋》与《左传》,是体与面的关系。一个多面体,从不同的面看来,自然会产生不同的感观与认识。《左传》这个面,体现了先秦时期儒家的世界观、人生观与价值观,与后世皇权社会下作为正统国学的儒家思想,有很大的不同。
那时候的儒家学者,多少还带着一种纯真的眼光看世界。摆事实,讲道理,借古讽今,批判现实,终归是从人的本性出发,不会喊出“存天理,灭人欲”这样歇斯底里的口号,反而处处透着“天道远,人道迩”的人本主义思想。他们生于乱世,渴望治世,寄希望于统治者来恢复社会秩序,但是首先不是维护统治者的权威而是对统治者提出规劝。整本《左传》,重点不是如何治人,而是如何治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八个字,在后人看来是强调臣子服从君父,约束的是臣子;在孔子和左丘明的年代,却更强调君父要有君父的样子,约束的是君父。这在后世的统治者和御用文人看来,恐怕是难以接受的。
朱熹甚至说:“左氏之病,是以成败论是非,而不本于义理之正。”言下之意,《左传》不讲政治!
然而,正是这种未经“钦定”的历史,较为真实地反映了儒家的最初思想,称之为“儒家的初心”,也未尝不可。
从这种意义上讲,读《左传》,便是读儒家的初心。
后人读《左传》,读出许多心得。历朝历代,注解《左传》的专著层出不穷,汗牛充栋。
西晋杜预的《春秋左传集解》、唐朝孔颖达的《春秋左传正义》、清朝高士奇的《左传纪事本末》、现代杨伯峻的《春秋左传注》、日本竹添光鸿的《左氏会笺》等,为世人研读《左传》,提供了很好的指引与帮助。
一百位读者便有一百个哈姆雷特。注解多了,很难区分这些作品究竟是“我注左传”,还是“左传注我”,抑或兼而有之。
但是,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左传》的思想在注解与碰撞中,被深化与延续了。一粒精神的种子,在两千多年的培育中,成长成为了参天大树。
写到这里,有必要回头说说,为什么我要引用《智取威虎山》的著名唱段?
因为《智取威虎山》是那个史无前例的年代中的八个样板戏之一。
那个年代,人们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将孔子批成“头号大混蛋”。山东曲阜的孔庙,坟冢被掘,匾额被焚,连孔子的塑像也不能幸免。当其时,恐怕没有人愿意跟孔老二发生任何瓜葛吧?
可是您瞧,革命演员一张嘴,还是“写春秋”。不自觉的,又回到孔老二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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