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邃的巷陌里窸窣走着一群人,夜已深去,夹道两边木瓦房屋鳞次栉比,大门紧闭。女人搀着丈夫蹒跚挪行,落在了队伍的后头。开春的晚风从巷尾迎面贯来,大伙儿一个寒颤嘶嘶作响,领队手里的电筒随着一晃动,光束在石板小路上画了个圈。
夫妇与队伍的距离越拉越远,如银月色渐渐被一片骑巷的青瓦屋顶隔在了外头。我细声呼吁大伙儿放慢脚步,让领队把电筒照向夫妇身前的路面。夫妇抬头看看我们未言片语,旋即赶忙继续低头看路,女人微曲着身子双手搀扶男人的一只胳膊,男人猫着腰一步一个起伏,吁吁喘着气奋力朝队伍赶来。
出了小巷,右边一条偌大的木船占去了小半个池塘,船身约至石桥拱顶,表演用的竹竿立在船中央,自然恭曲着身子插向高空。
我们上了楼,三个同伴住进一间干净的农家小筑。临池的窗门卡紧了打不开,凉风夹着月光透过罅隙一缕缕抽送进来。我有开窗才能睡着的习惯,转身见东面有一扇窗半掩,径直走去推开。
我探头出去,下面正对着农家青砖黛瓦围成的别致小院子,墙顶摆放着几个盆栽,繁茂的枝叶借着房间透出的亮光在墙上投出斑驳的影子,于夜风中摇曳不止。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领队照着电筒与夫妇一前一后走进屋里。
次日天色渐亮,这座恬静的江南小镇慢慢醒来,睡眼惺忪地看着陆续赶来的游人。
我们一行人跟着领队穿行于各条古色温婉的小弄,欣慰于昨晚的叮嘱,大伙儿均有意放缓了脚步以使后头的夫妇不至于将劲力分散于赶路而忘却了出游的本意。跟上队伍的夫妇与我们渐渐熟络,起初是客套般应答几句,随后亦无所顾忌地交谈起来。
我们沿着临河长廊游走,累了便懒洋洋倚着木栏坐在长凳上休憩。柳叔与我就近坐着,爱人紧挨着他从包里掏出水果递来,大伙儿均礼拒并连声道谢,最后拿给柳叔,柳叔面露暖笑轻轻推回,然后侧过脸望向河面,鬓角几缕斑白挂在一张粗糙斑驳的脸上,胡须已被打理干净,但粗大的须根仍旧清晰可见。
我不敢贸然过问柳叔夫妇的私人问题,尽管在昨晚的巷子里就已经疑云重重,尽管在脑子里产生过无数个画面,譬如柳婶对着躺在病床上的柳叔承诺痊愈便同他到心心念想的古镇子里走走,譬如她拿出家里仅剩的一些微薄的积蓄陪柳叔走出生活与命运雾霾,譬如她冲破世人种种威逼劝阻也要死死抓住柳叔的手,誓要相伴以终老,譬如俩人膝下无子相携陪伴了无数个春秋,譬如她日复一日于田间耕耘,柳叔戴着遮阳帽在埂上给她递上一杯清茶。
我竟想不到更好的情境,俩人辛酸与破败的光景断不可能让人与那些活得光鲜亮丽的人挂上钩。
不远处几条木船伴着船夫的欸乃橹声从石桥下驶过,河道两边人家所筑的河埠一个个渐次排开,青绿透澈的小河就这么悠悠流淌着几个世纪的静谧与安详。
路过一家糕点小铺,柳婶过去买了几块,俩人就着一瓶自带的白水品味起来。这路上柳叔的不便免不了会让旁边经过的游客投来异样眼光,我想这种情况他们的心态已经历过时间漫长的洗礼而习以为常,但再次发生的时候他自己连同柳婶还是多少有些尴尬。即便如此,柳叔仍旧馈以暖笑如同一位慈父,我想无论是何种鄙夷或是嘲弄,如刀如剑,都会在他身前因无可困囿而沮丧低头。
因着年轻的缘故,我至今不懂生而为人的真正意义。大学的时候,我曾堕落过相当长的时间,不去认真专研课业知识,不去参加干部竞选,懒于发展所谓的特长爱好,在我看来这一切不过是用一种无意义去追逐另一种无意义的盲目攀爬。我们这些人每天都在乐此不彼地重复着无数人做过的事情,就算做到极致又如何,人生轨迹无外乎这般寻常。浩淼星河里头我们这一个个渺小的生命究竟在寻求些什么,并能为此如生如死般殚尽一生气力。当我把困惑诉求于政治老师的时候,她竟然对着全班把这个事情当做政治教育的素材进行说教。
我当然也不可能去问教科书。而如今我明白,我应该去问生活本身。
这个世上每天都有数不尽的人们在忙碌奔走。我们追求高学历、光华前程和美好未来;他们追求高职高薪、社会威望以及人格尊严,而这个社会上有着为数众多的一群人已然失去众多机会和希望,他们只求美满家庭、日子稳当安心便好。
人与人之间难免相互攀比,但静下细细一想,意义与价值没有标准,芸芸众生的耕种劳作都是为了让自己与他人过得更好,这原本就是生活的本质,为什么要将狭隘的世俗偏见加于生活之上呢。我的修行素养还断不至于高到忧国忧民,只是每回看见城市里的那些沿街扎棚而宿的民工兄弟,以及村里头汗洒田间的农夫们,总会思索那世俗标准的人生意义于他们来说存于何处,这虽然连他们自己都不曾问过自己,便已浑浑走过半辈子的时光,因为摆在面前的就是实实在在必须跨越的生活。
柳叔夫妇的出现印证并让我更加笃定这个想法。人生原本便姿彩盈满,诚如西方教堂婚礼上牧师的念词,不顾及贫穷或是富有、疾病或是健康,得一知己相扶相伴以终老亦是一大幸事。纵使一生日子紧迫,但膝下儿孙子女成群,合家健康幸福,这样的人生哪来憾事?你有你的赫赫功绩,我有我的恬适生活,我们不能贪婪地索取更多,况且人生苦短我们也承载不了。
日渐西沉,四月里的夕阳余晖暖暖照着这座古镇的粉墙黛瓦,石桥和小巷,拐角茶楼,高耸的佛塔,墙上贴满心愿的古色咖啡厅,还有闲步游走的人儿。古镇里的生活恬静而温馨在我们心中一隅生起丝缕温存,亦如柳叔的笑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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