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星月棋局
棋盘为地子为天,色按阴阳造化全。下到玄微通变处,笑夸当日烂柯仙。
黑如点墨,耀如星辰,四方乾坤在耀眼的漆黑中颠倒旋转,凝目看去却是一枚把玩在指尖的黑子。
在那旋转不休的黑子对面,是一个浓眉紧皱的中年汉子,盯着棋坪目不转睛,略显粗糙的手指不时指点在棋坪经纬之间,口中念念有词,心中细细思忖。
再看那纹坪之间,乌鹭相交,阴阳相济,望之如琴瑟相谐,乍一看去白子占了大半棋坪,局势隐隐占优。黑子如困兽之斗盘踞其中,可细细推衍却不免暗暗心惊。只见这黑棋布局之间劫中有劫,既有长生,又有共活,或诱敌,或脱壳,或盘征,或狙杀,缓步腾挪间竟是千里长驱之势,甚至连角落中的残子也是死中有生跃跃欲试,当真是复杂无比防不胜防。
白棋走的步步惊心,这一招白棋在浓眉汉子手里停了有半个时辰,坐在对面的锦衣老人却不催不逼,放下黑子,神态悠然地端起茶盏,掀白瓷青盖撇了撇茶末子,叶片沉浮,茶香氤氲,轻轻呷了一口。
良久,白子终于伴随着一声叹息落入棋坪之中。那锦衣老人放下茶盏斜眼看去,想也不想挑起黑子在长立方圆中轻轻一印,随即嘴角轻扬抬眼望向那中年汉子。
“丁总镖头,这局我们还继续下么。”
中年汉子闻言反而眉头舒展,长舒了一口气,哑然失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沈公的棋艺又精进了许多啊。在下自愧不如。”
被称作“丁总镖头”的中年汉子不是别人,正是长风镖局的大当家的,丁柏川。
丁镖头身着青衣,站起身来缓步走向宅门舒展筋骨。
时值盛夏,阵阵蝉鸣声声入耳。手谈一局,清茗一盏,这局对弈竟是从清晨下到了正午。长风镖局的院落开始变得炙热,日光从上方直直的射下来,用丁家少爷的话来说,热得让人“无地自容”。
锦衣老人放下茶盏,跟着走向门边,眯起眼睛望向被日头烤灼的远方,缓缓道:“实不相瞒,这棋局是一位高人所就,那高人称之为‘星月棋局’。”
丁镖头斜目看了锦衣老人一眼,并不惊讶。“沈公交游天下慷慨仗义,结交之士卧虎藏龙。能布出这棋局之人必是极聪明之人,想必是一代英杰吧。”
锦衣老人摇了摇头说:“说他是极聪明之人倒是不错,但称之为英杰还有失偏颇。这位高人算是我命中贵人,鄙人发迹得来的金银钱财多半是因为机缘巧合遇见了他。”
“哦?这倒从未听沈公提起过,此人是谁?”
“说来奇怪,识得他的这二十余年,我从未知晓他的真面目。”
丁镖头转过身来,饶有兴致地问道:“相识二十余年却从未识得他真面目?此言何出?”
锦衣老人苦笑了一下:“想我沈万三行迹江湖,也算小有名气。虽无大智大慧,亦无拳脚功夫,能平平安安走到今天,多靠天下英雄慷慨相助。不过话说回来,但凡帮过我的人,我也从不亏待。沈某平生并不亏欠谁的。”
丁柏川转向锦衣老人,“沈公太谦虚了,如今还有什么事情是需要沈公去求别人,只要沈公发个话,天下英雄谁不抢着为你办事。沈公慷慨仗义的美名四海皆知啊。说起来长风镖局能从默默无名走到今天这般生意兴隆门丁兴旺,也多亏了沈公照拂啊。”丁镖头说着拱起双拳向锦衣老人拜了一拜。
锦衣老人并未接下丁镖头的客套,继续微笑道:“我出道江湖几十年识人无数,上至名门公卿下至市井乞丐,三言两语便能猜到对方心中所想,我这识人观相的功夫自诩还是可以的。可唯独这位高人,让我看不清,想不通,猜不透。”
锦衣老人长舒一口气,微微抬头望向远处天空,淡淡地道:“此人指引我获得无数财富,却并不从我这予取予求。行踪飘忽不定,每隔三五年与我相见一次,每次相见便与我手谈拆解棋局。带着一盏银色面具,从未见过其真容。身法行如鬼魅,我虽不会拳脚功夫,但就他那飘忽的身法看来,便足以开宗立派。”
丁镖头双眉一轩,呵呵笑道:“如此说来,真乃奇人也。”
沈公继续说:“非但如此,此人棋艺之精妙可谓天下无双。鄙人早年痴迷这乌鹭方圆多是拜他所赐。不过说来惭愧,与他对弈沈某从未胜过,然每次与之对弈之后我都若有所悟,终于在十年前悟出这方圆纵横之术。”
丁柏川接话道:“后来沈公走访江湖中的弈者名宿,竟是罕有敌手。滇西槁木居士,东洋木谷先生,中原聂真道人纷纷败于沈公手下。竟然连天下第一的昭和棋圣,沈公也能在其手下走过二百六十余招。此间心算谋略,放眼天下已非凡人所能企及。”
锦衣老人闻言苦笑道:“五年前我又一次见到那人,我信心满满胸有成竹,决定一雪前耻。可是那人竟也悟出了新的棋路。与其拆解之下,我的纵横之术在他手下竟然走不过二百招。”
丁柏川诧异问道:“竟然如此厉害?后来呢?”
锦衣老人转过身去望向那盘棋局,缓缓道,“我冥思苦想了五年,千思万思不得其解,却得来了这满头的青丝银发。再后来,便有你今天看到的这盘星月棋局。”
丁柏川凝目重新打量身边这位锦衣白发之人,原来他并非老人,四五十岁正值壮年,岁月也未在他的脸上刻下太多痕迹。从他漆黑明亮的眸子中仍然可以看出他旺盛的精力,只是这满头青丝银发和他举止间缓慢又气定神闲的姿仪中,给人一种安静祥和的感觉。
这锦衣银发之人名动天下为人所熟知乐道,并非因为他是棋坛圣手,而是因为他富可敌国钱倾天下。
他有钱,很有钱,他就是名动公卿的沈万三。
丁柏川啧啧称奇:“世上竟然有这样的高人,沈公可知他如何称呼?”
沈万三目光深远望着那盘棋局,说道:“那位银面先生称呼自己为‘鬼谷子’。”
丁柏川念念有词,随即摇了摇头:“鬼谷子?竟然还有人敢以鬼谷子自旷?怎么江湖上从未听过这样的名号。”
沈万三走回茶几处,重新续了茶,淡淡地笑着说:“那人惊才绝艳,说他真的是纵横家鬼谷子转世我也是信的。这人绝对是万中无一的鬼才,行踪也如鬼一样飘忽不定,我甚至怀疑他是否真正的存在过。”
这时门外闯进来一个青衣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眉宇间透出一股英气和少年人特有的自信。只见那少年绑腿护腕,缁衣马裤,中缠一条腥红腰带,手提一把七星弯刀,神采湛然跃跃欲试。
“爹爹,孩儿准备的差不多了。可以出发了。”
人未到,声先到,那少年跑进屋后向沈公福了一福:“打扰沈伯伯雅兴,还请沈公宽恕则个。”
沈万三微笑着绕着少年走了一圈上下打量,拍了拍少年肩膀,眼中含笑,朝着丁柏川道:“丁少镖头首次走镖,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的。虎父无犬子,丁家后继有人,看着真是让人快慰啊。”
那少年正是丁柏川的儿子,名唤丁金海。刚满十八岁,首次独立带队走镖,算是丁少镖头的成人礼了。
丁柏川笑了笑:“沈公说笑了,哪里来的虎父无犬子。我们江湖人走镖,名头占了两成,功夫占了两成,余下的六成,靠的都是黑白两道的朋友赏脸。倘若再能有沈公这样的贵人相助,那真是家族之幸,想不发迹也难啊。”
丁柏川说着又拍了拍丁少镖头的身板,拉了拉别在腿上的匕首,前后检查好身上行囊说道:“走,咱们外面看看去。”
三人走出屋舍,向前门院落走去。
沈万三说道:“柏川此言差矣,金海可是少年英雄,同龄人中的翘楚。这次龙彪会上,各大镖局捧我沈某薄面,远道而来以武会友。丁少镖头技压群雄,南七北六和十三省镖局各侍所长,却都败在你丁家的青城九打和伏虎刀法之下,连鼎鼎威名的唐门在丁家伏虎拳下都略输一筹。要我看,小丁前途无量啊。”
丁柏川闻言也喜上眉梢面露红光:“小朋友花拳绣腿算不得数的,要真的行走江湖,这点功夫还差得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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