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天·唱得梨园绝代声
唱得梨园绝代声。前朝惟数李夫人。自从惊破霓裳后,楚秦吴歌扇里新。
秦嶂雁,越溪砧。西风北客两飘零。尊前忽听当时曲,侧帽停杯泪满巾。
朱敦儒的这首词写的是重逢。
重逢这个词语,早先曾不假思索地以为是表达喜悦的,后来,见识过的重逢场面多了,方开始疑惑,把重逢算作意味深长的词语,是不是更妥帖一些呢?
比如杜甫的《江南逢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这一场隔了几十年的重逢,平静里不是掩饰不住的欣喜,恰恰相反,平静里深匿着刻骨的悲凉哀伤。
这一场重逢,隔了一个安史之乱,一头是开元盛世,一头是国运衰颓;一头是清歌欢聚,一头是落泊飘零。烟雨落花的江南重逢日,颠沛憔悴的两个白发人。
重逢,是今不如昔、繁华不再、美好消逝的提示语和关键词。
重逢,或者不见,哪个更好一点?
没人知道。
再比如朱敦儒的这首《鹧鸪天·唱得梨园绝代声》,也是重逢。
重逢地,也在“日出江花红似炎,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江南。
重逢人,是两个北客,一位是诗人朱敦儒,一位京都名妓李师师。
他们的重逢,隔的时间并不算长,数年而已,不过,这数年间,却横着一个靖康之难,横着一个国破山河碎,横着一个无数的北人背井离乡流落他方再也无法归去。
曾经,诗人家境优渥,“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鹧鸪天·西都作》)“故国当年得意,射麋上苑,走马长楸。”(《雨中花·岭南作》)“行歌不记流年。花间相过酒家眠。”(《临江仙·生长西都逢化日》)。
曾经,李师师风华绝代,名播天子耳,被封过瀛国夫人,民间叫她李夫人。彼时,她当算命运眷顾的宠儿。
而今,靖康耻难雪。
诗人南渡移居江南嘉兴的放鹤洲。入仕,但在退缩苟全的偏安政策下,他的主张抱负都被弃置一旁,只能屡次三番地发一发“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相见欢·金陵城是西楼》)的忧愤之语,空耗时光。
李夫人呢?
“楚秦吴歌扇里新”。出于歌舞场的李师师隐姓埋名,重操旧业,卖艺维生。当时歌妓们卖唱时,把曲名书于歌扇之上,由听众点唱,“唱得梨园绝代声”的李师师,如今在扇子上新写了许多的歌曲,楚歌、秦歌、吴歌,谋生很是不易。
刘子翚《汴京记事》有诗写师师的境况,“辇毂繁华事可伤,师师垂老过湖湘,缕衣檀板无人识,一曲当时动帝王。”
“尊前忽听当时曲”,这样的两个人突然重逢,“西风北客两飘零”,在诗人,“侧帽”、“停杯”、“泪满巾”均是情沸于中而无法控制的自然举动。
在李师师呢?当年台上的主角,她未必能认出台下的某个普通观众。所以,这场重逢,当是诗人单方面的重逢吧。
但是,当一个普通市集上一个陌生人听着她的歌,一首当初在汴京唱过的老调,突然会有那么多的大反应,与周围的听众表现全然不同,见多识广的李师师一定明白,这是旧曲重逢上了旧听众。
曲如旧,人也是旧人,然而命运这支翻云覆雨手,早已把她与他都弹拨的面目全非了。
重逢,之于她,必定也是伤肝扯肺的不堪忍受吧。
只是,时光不可逆转,过去,是回不去了,汴京,也回不去了。
余生,无论短长,只能含泪继续。
重逢,但愿越少越好。
没有重逢,至少可以把眼泪强压在肠肚里,而重逢那一瞬,忍了又忍的眼泪一定会奔涌而出,让人看见。
伤心太痛,还是不要影响别人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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