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斗】不可为

承贞八年是个纷乱的年头。从沈丞相把持朝堂，到江州牧受召讨贼，山河动荡。

大凡乱世皆如此。

才是一郡刺史的沈仪术捧着自己弟弟的头颅，将所有伤痛统共咽下，转而便接手了整个洛州。

即便他对自己的弟弟所作所为有些“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意思，但到最后，却仍旧觉得心中梗塞。

毕竟这是他亲弟弟。

八月初，联盟军攻破了都城玉安，龙威舒展。

小天子过多了被人挟制的日子，便不想在风云诡谲的洛州多住，忖度景州旧都所在，忠臣把守，便决议迁都。

舒氏一族到了舒喻这一代，枝叶不甚盛，只他和他的侄儿舒昭还可打理清楚。彼时以忠臣自居的舒喻，放着诸多长袖善舞的政坛本事不用，亲领着四万军马来洛州护卫圣驾。

他本无意，天子却有心，见着他，如溺水之人抓住一根稻草，全然不管稻草可否撑得住重量，便全身心压在他身上。

“陛下决意迁都，臣请辞去景州牧职务，为陛下身侧一小吏足矣。”

丹阶之下，长身跪立，旋而叩首。

“……”

各路诸侯眼底含着刀锋一样的光，只洛州牧身侧一人，蹙眉沉思。

天子既然决意迁都，江州牧恩赏无数，手长得如同要插进了洛州的心脏，如此看来，洛州此刻修东补西应接不暇，自己才得沈仪术信任，却不能有旁的心思。

“徽明，你出什么神？你瞧着晋如麟形状，咱们……”

“景州当无碍。”南侯亮努力整点思路，却仍是看着才被天子扶起的景州牧——不，如今他是尚书令了。

“你瞧他做什么。总是这么一副忠君的样子，也不知这舒氏接了天子，是否会倾家荡产，折尽寿命？”

顺着南侯亮的目光看去，沈仪术轻声嗤笑。

“主公慎言。”

南侯亮的眸子中，如撞碎了一块寒冰。

天子毕竟尚未迁都，国库便是仍在玉安城中。然而对于洛州牧沈仪术来说，这玉安库藏早成了他的财产。

他再不想担负天子花费。

“徽明，咱们寻个由头，让天子早些起驾，也好全盘掌控洛州，你以为如何？”

“确实如此。”洛州九郡，如今沈仪术实控三郡，对头的三郡被江州牧晋如麟把持，还有另外三郡，名义上是属于沈仪术，但实际位置，却也摇摇欲坠。

南侯亮过手了无数公务，便接到了江州牧晋如麟对沈仪术传达的信件。

天子俄延一月，收拾无数宫中御用物资，每每教诸侯看见，都是一阵心思。其中最甚，自然非这两位州牧莫属。

隐隐有车声轧轧而响，南侯亮出门就见了素净车马摇摇而过、

“前面可是舒令君的车驾？请他来一叙罢。”

南侯亮的手贴着衣襟，终究做了个决定。

车中人峨冠博带，掀了帘子，行步清肃。

“徽明新助沈洛州，公务繁杂，又如何有时间同我叙旧？”他脸上、眼中，尽数漾着笑意。

“无碍，请令君来，是有事相商。”南侯亮忽地不敢看舒喻的一双眼睛，那眼睛里的笑意那般清澈美丽，但他却如同被烫着般，挥袖转身，带着腰间一副铃儿发出聒噪响声。

“瞧你忙碌的样子，真叫人心疼。”舒喻走过来，就握住他纤瘦白皙的手腕。

“不得已才叫停了令君车驾，还望勿怪。”南侯亮忽觉得眼前人似是攥住了自己的心，教他喘不过气来。他试着挣了一挣，舒喻也没强求，顺势撒开手。

“主公要亮来问，天子车驾，何时启程？”

舒喻双目微闭，呼吸绵长，与他相对跪坐。只有在这眼中光芒不再流动璀璨的时候，南侯亮才肯抬起眼来，仔细瞧瞧他。

眼前人是个美男子，当世之中找不出第二个来。眉目如画，气质清朗，威仪整肃。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有匪君子，月华皎皎，芝兰馥馥。

南侯亮腰间的铃儿终于安静下来，四周一片寂静，只有两人茶盏磕碰的响声。

“不知沈洛州意下如何？”将茶盏严丝合缝盖住，舒喻心中叹息。

洛州如今情势，不与晋如麟联手是不可能的。而他们的离开，会是这联盟的投名状，就好似要拿他舒行言的血去祭祀所有诸侯手下的士兵，是理所应当。

“明日辰时起驾，望清令君将臣下意思传达陛下。”

舒喻默默掂量着，终究点了头。

他抬眼看过去，南侯亮转开了目光。

从南侯亮的身上，分明可嗅到一丝丝的，属于舒行言，属于令君的安息香味。

“好。自天子上路那一日起到过了潼关这十五日，花费从有景州出入。毕竟各路将军为天子一人而致使将士血溅沙场，喻心不安。至于天子在洛州迁延所费，便也由景州以半年期限向沈洛州偿还清楚。”

景州偿还？

不过是舒氏要从自家府库之中，将钱财取出。

不过，舒氏一门忠君，命且不惜，何惜财帛？

“江洛二州，却是要让喻不的好眠了。”他仍笑着、

“呵！这话本该亮来问令君！你与乾州合谋，晋江州可不高兴得很。指使乾州送地，半点也不顾往日忠臣情分，这就是你舒行言的手段！”

长袖横扫，茶碗瞬时间便翻倒在桌案下。

将茶水的痕迹抹去，沾染着那灼热转为冰凉的温度，舒喻依旧不动声色地笑着。

“徽明府上，茶比醇酒还烈三分，喻怕是再不能来了。”

笔墨落成，他便将手自腰间佩剑的剑刃上一划而下。

带着血珠子的拇指，当着南侯亮的面，重重落下。

南侯亮好似被茶水烫伤了般，发出一声喟叹。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这就是君子么？

他拾起茶盏安放好，目光如触电一般从那字据上殷红的指印上收回，抬头朝门外看去。

却连翻飞的袍角都看不见了。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论语》选读+之+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