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头儿

雷头儿是我在建筑公司上班时的项目部副经理，主管生产工作。

2010年，刚走出大学校园的我，连同100多个毕业生在秦皇岛的公司总部入职，在短暂的一周培训结束之后，我和13个小伙伴被分配到位于唐山曹妃甸的煤码头工程项目部。

第一次见到雷头儿是在项目部临时住宿的院子里，项目部的各位领导来看望我们新入职的员工，雷头儿就站在最边上，个子不算高，挺着一个将军肚，脸上泛着黝黑的光，粗壮的手臂悬在半空，手里夹着一根快要燃尽的香烟。如果不做介绍，很容易把他认成一个老农。

雷头儿爱笑，不管遇到谁，都会裂开嘴露出他黑黄色的牙。接触之后才发现，这笑容根本遮挡不住他火爆的性格。由于常年在项目上管生产工作，经常跟包工头斗智斗勇，雷头儿说话的嗓门特别大，还总有意无意的夹着几句脏话。央企项目部中的年轻领导清一水儿的本科或研究生毕业，个顶个的透露着精明和干练，雷头儿是初中毕业，从最底层的工人做到调度，后来破格改了干部身份，才当了领导，像他这种情况在公司并不多见。

曹妃甸地区风沙大，办公室很容易落灰，工作繁忙的时候我们都懒得打扫。雷头儿虽然整天待在工地，可却坚持每天在吃早饭前把自己的办公室打扫一遍。除了干净整洁之外，他的办公室还有一个明显的区别，就是没有电脑，偌大的桌子上孤零零的放着一本崭新的施工技术书籍，我曾擅自揣测那本书他根本就没有看过。

在工地上，我经常像跟屁虫一样走在雷头儿后面，他的姓氏和性格，有点不怒自威的味道，让人不敢过多的接近。刚参加工作的我，总想着找机会表现一下自己，看到被大风吹歪的警示牌，就立即上前去扶正，看到地上有钉子和铁块，也马上附身捡起来丢到废料区。雷头儿看在眼里，对我却从不表扬，态度一直很平淡。

有时候走累了，我俩会在工地边上的集装箱里休息一会儿，他每次都是一边坐下一边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香烟，然后一根接一根惬意地吸着。赶上雷头儿心情好，他会扔给我一根烟，然后扯着嗓子给我讲一些他经历过的趣事儿。在这些故事里难免会有项目部的年轻领导们，这些人在雷头儿嘴里，统称为“文化人”。

雷头儿似乎很在意文化，但凡项目部有需要征求他意见的文件，他都会在吃完晚饭后在办公室正襟危坐，戴着老花镜拿着铅笔点着一个字一个字的看，看完之后，他会把意见写在背面，然后签上自己的名字。他写字特别慢，一笔一划，那股子认真劲儿像极了我刚学写字的小外甥。我整理文件的时候发现，他的字虽说不算太好，但特别工整，而且大多时候，雷头儿签的都是“无意见”。

施工过程中但凡遇到点儿麻烦事儿雷头儿都会想到办法解决。记得有一次大圈回填，按照既定工艺，是用铲车将土倒下去，可是大圈太深，回填土很容易就撒在大圈里绑筋的工人身上，要是将他们叫上来停工再回填，就会严重滞后工期。项目部召开了紧急会议研究方案，雷头儿坐在会议室里，一言不发，眉头紧锁，大手不停地摩挲胸前装烟的口袋，然后又重重地放回到桌子上。总工和技术骨干们研究计算了两个多小时，决定再到工地实地核实一下情况，回头一看，雷头儿早就离开了会议室，正在指挥几台铲车，依次向一块斜挂在大圈边缘的模板上倒土，土顺着模板像坐滑梯一样准确地落在了指定位置。这件事后来又成为众多集装箱趣事儿中的一件。

工程干了一年多的时候，公司领导给项目部送来了一位新的生产经理，并宣布由于雷头儿已经55周岁，不能再担任领导职务，可以选择内退回家享福，每个月也有丰厚的工资，不出意料，雷头儿选择继续在项目部上班。项目经理为了照顾老同志面子，又聘用他为经理助理，雷头儿在项目部领导班子的排名从第三落到了最后。

当了经理助理的雷头儿，把自己的办公室让给了新来的副经理，依旧每天都泡在工地，看见谁还都是乐呵呵的，但却很少发火了。在工地的集装箱里，他也不再讲“文化人”的故事。雷头儿老伴儿为了他的健康给他买了几大包瓜子带到项目部，帮助他戒烟。雷头儿遇到我时，总会分给我一些，磕了会儿瓜子就点支烟，抽完了烟就嗑点瓜子，雷头儿扯着嗓子告诉我，烟一根也没少抽，还徒增了爱嗑瓜子的毛病。

工程快收尾时，我被调回到公司总部。最后一次见到雷头儿，是陪公司督查组到项目部检查工作的时候。项目部招待督查组在小食堂就餐，项目部的领导们悉数出席，唯独不见雷头儿，这种招待饭局推杯换盏最耗费时间，我吃完了饭便找个借口溜了出来，想留出点时间再到工作过两年的工地上转转，果然一到工地就遇见了雷头儿。他依旧笑脸相迎，握手温暖有力，拉我到集装箱外面的椅子上聊天。雷头儿一边坐下一边掏烟，先递给了我一根，然后和我说，你这小伙儿不错，挺勤快的，不像“文化人”。我俩并排坐着抽着烟，没说太多的话。曹妃甸的夕阳很美，浮在海平面上久久不落，把附近的白云越染越红。

如今离开公司都已经五年了，听之前的同事说，雷头儿退休之后再也没去过公司，连领取一些退休职工的福利都是让老伴儿或者儿子代他去的，他的身体也大不如前了，血压和血脂都很高，好在已经彻底把烟戒掉了。他在儿子住的小区买了个一楼的两居室，天天领着孙子遛弯儿，偶尔遇到熟人还是笑呵呵的，扯着嗓子说，我现在挺好，不用再卖命了，在家享受天伦之乐，让他们“文化人”好好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