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 纳兰性德
江南的冬,是很令人厌的。比逼仄的黄梅更令人厌。将冷不冷的天气也就罢了,偏偏还带着水气。这样的冰冷,无处不在,透过毛孔,沁入骨肉,而后又往外散去。一位东北的汉子来过后就发誓不在冬天来江南了!
自然,江南的少年人似乎是更喜欢冬天的。门前有小河的,在浅滩的石头缝里,是可以摸到虾的。没有河,也能在家门前,无论是水泥的、还是沙的、还是泥土的地里,就着坑,趴在地上打弹珠。冬天,穿得厚,不会嗝着皮肉。没有高温烈日晒出的汗水,似乎更多了耐性。于是,战绩会尤其好。至于衣裤粘几坨泥,会不会破,是不在考虑之列的。思虑少许周全些的孩子,黄昏进家门前,会拍一拍膝盖,去隔壁或者哪个同学家洗个手,顺便说是去某某家做作业了。作业自然是不愁的,早在课间刷刷写完。
江南的冬天,土里有野荠菜。水里,有荸荠,甜芦苏;天上有找食吃的麻雀。山里有才冒尖尖的冬笋。树上结着红艳红艳的柿子。这时节,提着个空袋子,跟着老人另背些米,去作坊磨糯米粉或者打年糕,也是打发时光的乐事。看着白米磨出了粉,装在麻布袋子里,悬在窗边上。水沁过布袋网下掉,许久才有一滴。脑子里想的当然不会是如牛顿那般苹果为啥往下的蠢问题,而是年糕怎么做才好吃,汤圆什么馅儿的才美味。和糯米一起悬在窗边的,还有长长的鳗鲞,大块的青鱼...这一切,都是为年准备的。年,是江南少年梦里最盛大与欢快的节日。三十晚上美美吃一顿。好多菜,是平时没有的。吃完了,去隔壁敲门,约了小伙伴或者兄弟姐妹出去耍。往女孩子家门里扔个鞭炮;把无数个鞭炮拆了,火药堆一起,划跟火柴往里一扔,“嗤...” 的一声,蓦然在冬夜的黑暗里燃出一团火,照亮少年们的脸,然后有倏然灭去,又长一岁了!江南的少年,每年是长两岁的:生日一岁,过年一岁。这个逻辑,我至今没弄明白。两岁就两岁吧,快点长也没啥不好。只是到了如今,每年数起岁数,难免纠结个虚岁实岁再加些唏嘘吧!
江南的冬天,雪甚少,甚小。有时候整冬没有。然而,一旦有大雪,那便是极美,极温柔,极洒脱。有一年冬,在杭州。和朋友攀上西泠印社,受不得那股阴冷,走进临湖的暖阁喝茶。没曾想,龙井端上来的时候,湖面上开始飘起了雪。一开始细细碎碎,像雨;慢慢地,雨丝变得大了,密了,像棉絮,像鹅毛。越下越急,像是哪位仙人,白娘子么?从九天扯来她盖的锦被,缓缓地,往湖面上,桥上,树上,塔上,船上,亭上,盖去。盖得那么温柔,盖得那么圆满,盖得那么纯粹!整个下午,我们甚少说话。在温暖的厅阁里,茶水添淡了龙井,隔着窗,看下雪...
很多年以后,我在南方的海边,迎接北方来的故人,这天的北方,下起了雪...
江南的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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