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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扉上飘过的日子

芦扉上飘过的日子

作者: 梦回_大唐 | 来源:发表于2020-08-04 20:15 被阅读0次

    文/唐介锋

            黄尤庄地处唐刘乡东南之隅,乡镇没有撤并之前,一直偏僻落后。黄尤和周边几个庄子的人都管芦苇叫柴。黄尤自古就有编芦席的传统,早先的时候,大概编好的芦席多是卖给乡下人当笆门,因而芦席便被称作“芦扉”,简称作“扉”。因为只是口头传承,是不是这么写,是不是这个意思,已无从考证。不过,王维在《山村即事》中的前两句,“寂寞掩柴扉,苍茫对落晖。”倒不失为一个很好的佐证。

            黄尤庄不大,东西狭长,四面环水。开春后,庄前庄后的河沿和浅滩上,芦笋便零零星星地冒出来,几场雨过后,芦苇渐渐葱郁起来,高过了人头,密密地围绕了整个村子。及至端午前夕,村民们争相采摘散发着清香的苇叶,裹出各样可口的粽子。秋后,风轻云淡,芦花摇曳,白茫茫一片。河面上,一两只野鸭悠闲地觅食,偶尔,扎个猛子,水面上便漾起一圈圈涟漪。

            听老人们说,解放前,入冬时节,只有庄前庄后靠水边住的人家,才能剐(割)了自家河沿上的柴,做成扉,卖几个钱,贴补家用。住在庄心的人家,多是拖家带口上沙(指扬中一带),帮人剐柴做芦扉,直到春耕季节才会回家。兵荒马乱之时,把钱带回老家不是个简单的事,每个人都会为把自己的辛苦钱安安全全带回家而颇费脑筋,其中最机智的当属德确的父亲,每次结了工钱,都是换成袁大头,沉在装着臭气哄哄的苋菜馉的坛底,过了江到了高港,还没轮到搜身,大兵们早就捏着鼻子让难民模样的他赶紧滚蛋。就这样,从沙上到黄尤,几个来回后,他家就陆续盖起了五间青砖小瓦房,五个儿子都先后娶上了媳妇。这在当时,五个儿子没有一个打光棍的,确实是件不容易的事。

            黄尤人没有其他门路,祖祖辈辈除了种田,传下来的手艺就是做芦扉。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不管是干部还是社员,几乎家家都在做。刚开始是三两个人搭伙,农闲时摇着三吨左右的水泥船,去兴化西北的沙沟买柴。改革开放后,做扉的人再也不用偷鸡摸狗,都甩开了膀子,准备大干。于是,每年就有人早早地跑到奉贤、太仓一带的江边承包柴滩,然后按人头分摊,到了冬季,交了钱的劳力们便背着特制的镰刀,浩浩荡荡前去剐柴。

            江滩上的柴既长且直,大家称之为“江柴”。做起扉来又快又好看,关键是还能卖上好价钱,是湖荡里瘦小的“河柴”无法比拟的。

            满载着江柴的大船还未靠岸,翘首以待的村民们就欢呼雀跃起来。柴安人头分好后,各家都忙不迭地运了回去。有些人,等不得过完新年,赶在年前就着急忙慌地开了工。

            第一道工序是抽柴,就是把柴从头到尾划开条口子。抽柴有专门的抽子,一截两寸长的圆木抽出一道圆槽,安上两头尖的刀片。抽柴的人,动作娴熟,根部往刀片上一按,往后使劲一拉,“呲啦”一声,眨眼工夫,一根柴就抽完了。

            抽好的柴,先要碾熟,老家人称“卧柴”。就是把抽好的柴,均匀地摊在柴场(夯实的平地,专门碾柴用)上,卧柴时,人在前头拉着“光脚”(拉碌碡的工具,木头做的,类似人光着的大脚丫,故称此名)带着碌碡“咯吱咯吱”地来回跑,直到柴被碾得听不到“哔哩吧啦”破裂的声音,这时的柴也就熟了。

            “剥柴”就是把卧好的柴,用双手把残留的叶片去掉,整理干净,展开一片片摞在一起打成把,看似简单的活,干起来免不了双手常常被刺扎得伤痕累累,乡下人不懂娇贵,拔了刺压一压止止血继续干。剥柴往往是老人和孩子们的事。我家房子东边隔了巷子,一溜都是老人住宅,住的都是和儿女分家另过的老头老太太。巷子里,从南到北,从早到晚,都有剥柴的人。我和姐姐哥哥在星期天或放假期间才会加入其间,往往是一边剥柴,一边听老常宝一遍又一遍地讲“泥马渡康王”的故事,或者听老德宽絮絮叨叨地跟他二孙子说“有钱要想没钱日,莫到无钱想有钱”之类的老古典。

            柴剥好后,最后一道工序就是“做扉”了。成品扉为长方形,如果不是特殊预定,基本上长约六尺,宽约四尺。剥好的柴按扉所需的长短,先用铡刀切开,长的称“进柴”,短的称“迂柴”。进柴和迂柴交替编好包边后成型,一张扉就完成了。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六张扉用稻草串成一摞称“一缠”,一缠扉可以卖两块五角钱左右。一般人每天能做两到三缠,手脚快的人一天可以做五六缠。

            那时的扉多用来搭建临时仓库的顶棚,棉花加工厂,粮站,还有建筑工地需求量较大。专门在村里收扉的人俗称“跑扉的”,他们挨家挨户收购,装船后送到溱潼、泰州,更远的销到了南京、上海甚至是浙江一带。生意红火时,跑扉的之间为了抢生意,不是攀人情就是加价收购,有的为了抢占先机,上门后二话不说,直接摔钱预定。为了能多赚上块儿八角,每到夜晚,家家户户都点着煤油灯,认认真真地做扉。村里一度还成立了芦苇编织厂,为的就是跑扉的拿着盖了公章的介绍信,天南海北的跑着方便。

            在物质匮乏的年代,父母就是靠卖扉的微薄的收入,填饱了我们的肚子,给我们交了学费。

            随着时间的推移,扉慢慢地退出了市场,长大后的我们也都离开了老家。

            现在,老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戴南迎宾大道已经北延到了黄尤庄前的310县道,站在车水马龙的庄前,扑面而来的都是戴南的繁华。

            由于政府的集中整治,环境逐渐好了起来,河水清了,河沿、水沟里的芦苇又葳蕤起来,且多是又粗又直溜的“江柴”,又有不少上了岁数的人做起了扉。现在收扉的人对质量要求不高,扉多是给亡人化库(为故去的亲人烧纸糊的房屋)时垫在地上当地板而用,一把火后,就成了灰烬。

            去年初冬,年近八旬的父亲瞒着我们又把生活田河边的柴剐了回来,收拾妥当后藏进了堆草的杂物间。前段时间打电话回去,偶然得知佝偻着腰的母亲硬是用了半个多月,做出了二十几缠扉。我责怪他们,又不是没钱花,早就让你们安享晚年,万一累出个三长两短,我们岂不是成了不肖子孙。母亲笑着说,没得事,能做说明暂时还死不了,现在的扉值钱了,这动动手就是好几百块呢。别担心我们,你们在外好好的,我们在家才安心,放心吧,明年不做了,剐回来烧火。我不好再说什么,父母在,家就在,我只能把对父母深深的祝福默默地埋藏在心底。

            那天挂了电话,我的鼻子不由地酸涩起来,眼泪也不争气地涌了出来。那一刻,我又想起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想起了那些早已故去的街坊邻居,想起了那段在芦扉上飘过的日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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