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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点,一个人站在阳台上抽着烟,等天亮。双手一直在抖,心悸,头晕,我有点站不稳了,于是蹲下,抓住栏杆不让自己倒下去。
低血糖,今晚洗澡的时候就感觉不太好,头一直很晕,差点倒在浴室里,洗完澡出来吹头发的时候,吹风机都拿不稳。室友都在看球赛,法国对秘鲁,当然是法国赢了,她们赌胜了。
她们都在笑,我也跟着笑,尽管这时候我手抖得像筛糠,头发没吹干我就趴到床上了。
低血糖后紧跟的就是抑郁,我知道的,它还是没有放过我。一点,关灯了,毫无睡意,心脏跳得乱七八糟,像一头醉酒的棕熊,在森林里横冲直撞,它想离开我的身体。
我听歌,嘈杂的音乐让我恶心干呕,我的耳膜隐隐作痛。只能听白噪音,听后摇,听自然声,这让我思索宇宙的进化,以及生物的起源,最终还是落脚到人的一生。
夜晚是怪兽,是可怕的掠食者,一点一点蚕食着我的生命和活力。我的嗓子很难受,我想大喊大叫,大哭大笑,但最终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一把无形的刀扎着我的胸口,扎下去,抽出来,再扎下去,划开,一点一点凌虐。尖锐的疼痛和沉闷的钝痛交织着,从我的一只手指尖传到另一只脚指头,一遍遍循环。
它想我死,我知道的,它从不亲自动手,它只是想逼死我。
我闭上眼,深呼吸,呼气,吸气,像练习说话的婴儿。一刀再次扎下来,整个人都被撕裂开来,它笑得猖狂,没用的,你逃不掉了,你个傻逼。
我想干嚎,眼泪可以流出来,但不能发出声音。四肢极力伸张,双手紧握床板,憋着气想赶走胸腔里那头横冲直撞的熊。只有临产阵痛的孕妇是这个姿势,但她们是在制造生命,我是在抵抗死亡。
没用的,没用的,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说,在我脑子里回响。声音很温柔,像妈妈的双手,抚摸着我,以至于我都要沉醉了。
我茫然地坐起来,下床去,打开灯,镜子里的自己像陌生的鬼。我开始哭,心里像打翻了榨菜缸,要知道那里刚被扎了好多刀呢,越哭越咸得要死,痛的要死。
刀片就在抽屉里,旧的丢掉,打开崭新的一盒,擦干净油脂,尖端的锋芒如此迷人。一刀,一刀,这次的触感很好,实体的刀不像那把无形的刀,它让我痛得真切,尖锐但干脆,绝不拖泥带水。
我喜欢这种金属划破皮肤的质感,快一点,划拉一下,就会鲜血直涌,让我感受到自己旺盛的生命力,原来自己还这么健康,还有这么多细胞为我运作着。
疼痛促使内啡肽的分泌,这种和多巴胺同类的激素都会带给人快感。我是一个恋痛的人,鲜红的血液和尖锐的疼痛让我感到快乐,内心的野兽渐渐安静下来,趴下来,蛰伏起来。
你看,忍受和退让从来不能打败它,只有以暴制暴才能获得一线生机。
我冷静地收拾残局,擦干净血液,包起来丢进垃圾桶,一切痕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贴上创可贴,我还是那个完完整整、普普通通的人。
然后,我决定去厕所抽一支烟。
打开手机,群里依旧热闹。大家都有病,但还是聊得火热,有时候是插科打诨,有时候是胡言乱语,但大家都好像很有默契地,没有展现出自己最惨的样子。
但我知道大家一定都很惨,甚至好多比我更惨,越惨的人越不会告诉你,我这么惨,你快来安慰一下我哦,不会的,我们永远不会。
如果真的走到了那一步,那么可能他是真的想通了,该走了。
所以我们希望自己,永远不要卖惨。
那些总是卖惨的人,呵呵一笑吧,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年都有新花样,每年都活得好好的。死掉的人从来不会告诉你,他们不会说话,也不想说话。你惊讶为什么好好的一个人突然自杀,其实他已经在心里酝酿了好久好久了。
我不想死呢,我还想活一阵子,至少让我毕业吧,我不想死在学校里。
最近一直向我咨询感情问题的师弟脱单了,他成功了,将爱慕已久的妹子追到了手,我真心为他感到高兴,祝福他们。
但是今晚他不该来找我,因为我状态很差,没办法拿出往日的温柔和耐心安慰他,指点他。在我发病的时候,我希望任何人都不要来打扰我,我不想理任何人,但不理人又让我很难过。
还有另外一个姑娘,也是病友,今晚状态似乎和我一样糟糕。她不停地发,人间不值得,人间不值得。我犹豫了一会儿,发了一个,是的。
我们深刻地了解彼此的痛苦,大家都是相同的状态,经历着相同的苦难,但我们也深刻地明白,谁都救不了谁,安慰是没有用的。
没有人比我们更感同身受了,但我们只能自己熬。
熬过去,第二天依旧嘻嘻哈哈和大家唠嗑,用很轻松的语气和大家说着昨夜的经历,大家也不以为意,因为都经历过,听腻了。
熬不过去,大概就会真的死掉了吧。也许不会发出求救信号,因为真正的绝望总是无言的。
如果有人告诉我,他真的决定去死了,我会挽留,劝他再坚持一下,就这样了。如果他还是要死,我就不挽留了。
因为他的选择是令我羡慕的。死,是解脱,是我一直渴望着却不能去做的一个美梦。既然他要做了,我真的不想拦他。
迷迷糊糊想了那么多,我还是没有抽烟,毕竟我没有瘾,只是纯粹想呛自己一下。我站起来,准备还是回床上躺着吧。
但是起身的一瞬间,低血糖造成的脑缺血让我瞬间失明,轰的一下,光线熄灭了,一片漆黑中我感到剧烈的眩晕和恶心,身体摇摇晃晃,东倒西歪,我后退几步,靠着墙滑下去。
头晕,剧烈的头晕,恶心,想吐,我大口大口地呼吸,喘着气。好久好久,光线渐渐恢复,我看到自己的周围都是肮脏的瓷砖,而我像一条光着身子的鱼,被扔在腥气熏天的菜市场。
这是我迄今为止经历的最剧烈的一次眩晕,我甚至以为自己快死了。
我小心翼翼地挪到阳台上,抖抖索索地点了一支烟。
手一直抖,烟味也不能压制恶心,双腿摇摇晃晃站不稳,我慢慢蹲下了。
我知道没穿裤子蹲在阳台抽烟的样子一定很丑,很猥琐,但我已经无所谓了,甚至就这样死掉也无所谓,因为我感觉刚刚已经死过一次了。
我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烟,爱喜薄荷味爆珠,味道一点也不好闻,我真的没有烟瘾,抽了以后嘴巴里还臭臭的。
我就是想抽,于是就把一包都抽完了。烟头也都扔楼下草丛里了,连一点点烟灰都没有洒到阳台上,任何人都不会发现我的秘密。
我就蹲那儿,吹着风,抽着烟,思索着一些从来没想明白的事儿。
阳台上有好几盆多肉,都是我养的,有一盆是最好的闺蜜送的,有一盆是前男友送的。还有几个空盆,最近不知道怎么长的,冒出了几株西红柿苗,长的茂盛,一碰,闻起来是那种番茄特有的味道。
我喜欢这些绿色的植物,它们都有旺盛的生命力,只要有阳光和雨水,它们就能活得很好。不需要人打理,也不需要合群,它们不说话,却在沉默中酝酿着力量。
动物们也是,经历了自然选择,优胜劣汰,活下来的各有各的本事。它们不需要思维,不需要梦想,不需要考虑是生还是死这样的人生难题。它们只需要,生下来,凭本能努力活下去,繁衍生息,仅此而已。
只有人活得这么累,全都怪人类有思维。
讨厌的大脑。我在这样说的时候都是大脑自己说的,不能怪我。
这好像就陷入了一个悖论。“我”是谁?
这个问题又是哲学了,搞哲学的精神都异于常人,最后的结局往往不是创造出一套新的理论,就是走火入魔。
这些本质和终极的问题是毒品,意志力和思维能力不够的人一旦沾染上,就逃不出来了。要想活得快乐,要么把一切想透彻,要么什么都不要想。
最难熬的就是我们这种半吊子,想得太多,做得太少,想也没想明白,做也没做成功。像悬在半空,空空落落,无依无靠,随风而逝。
人一定要让自己忙起来,我说的是,要让你的大脑没时间想诸如“我”是谁这种破问题。就算瞎忙也行,一定要让它忙得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转,就是不要碰哲学。
但是我犯病的时候,大脑好像得了疟疾,苍蝇蚊子一团乱麻,嗡嗡嗡,嘤嘤嘤,最后都被粘在哲学的蜘蛛网上不得动弹。
凌晨四点的阳台,一个没穿裤子的姑娘,抓着栏杆蹲着抽烟,想想就是很哲学的场景。
后来我就迷糊了,天在几点亮的我不知道,大概是六点多吧。天空先是深蓝色,后来慢慢透露出一点橙红,橙红越来越多,天就亮了。
虽然我看不见太阳,也听不见它的声音,但是我知道它就在我的头顶,隔着一层乌云,和人类制造的厚厚的雾霾,远远地发着光,看着芸芸众生。
太阳很好,我喜欢太阳。阳光是很博爱很慷慨的东西,它们千里迢迢地来到地球,一视同仁的分给所有人。罪犯和医生,警察和妓女,半死不活的和新生的,肮脏的和纯洁的,都可以平等且坦然地享受着阳光的温暖。
当然有时候阳光过于强烈,像尖锐的针,扎在皮肤上和刀子的锋芒有异曲同工之妙。
温柔的水波,强烈的阳光,绿色的森林和蓝色的海洋,还有沉默无语的山川土地,一切都是那么美丽,那么可爱,让我忍不住想匍匐在大地上,活他个千年万年。
除了人类,除了人。
可悲的人类,可怕的人类,可厌的人类。
而我偏偏是一个人类。
我多想做一片云啊,或者一阵飓风,或者一棵树,或者一片落在少女胸口的花瓣。
死亡对个体来说从来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可怕的是它对人类社会造成的影响。一朵花的凋零是重生,一片云的死亡是新的旅程,只有人类的死亡被赋予了最可怕最绝望的意味,它代表着,这个人没了,永永远远地消失了。他爱过人,还爱着他的人,都再也唤不醒他,永远地失去他了。
这种来过一遭再离开,拥有过又失去的绝望和痛苦,才是死亡真正可怕的地方。
如果我没有见过阳光,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从来不曾来到过这世界上。
天亮了,风起了,冷嗖嗖的,我感到小腿的鸡皮疙瘩在战栗。对面楼的阳台上有一个女孩子在洗漱,她一定想不到,昨晚有人在她们宿舍对面蹲了一夜。我站起来,将地上一点点洒的烟灰都擦得干干净净,将阳台上的植物摆整齐,然后回到宿舍。现在六点多,室友还在沉睡,我轻手轻脚爬上床,闭上眼。
我一点也不困,只是很累,精神上的。嗯,这只是平凡的一夜,而我又多活了一天。这样的夜晚还会有很多,这样的人生也不过是宇宙里的一滴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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