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嫈宁愿那天严遂永远都不曾来过。
那天,他们简陋的家迎来了一个尊贵的客人。
她看着弟弟将那锦衣华服的瘦高男人送出门,复又转入厨房,给母亲倒了一杯热水。她静静地坐在房间里,回想起刚才弟弟和客人的一番谈话,不禁心惊肉跳,久久不能平复。
“韩傀身为宰相,却谗佞专权,祸国殃民!”
“贤弟智勇无双,乃当今寰宇第一人,此番行刺,若无弟相助,恐难成事!”瘦高个儿严遂的声音高昂而激愤,很有鼓动力。
“我也听闻兄与韩傀之间的罅隙恩怨,然韩傀老奸巨猾,警觉非常,随身伴有勇猛之士,要靠近他绝非易事。”
“所以我们只有一次机会,决不能失手!”严遂把满满的一碗酒喝下去。他推了推面前的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此有黄金百两,为弟之酬劳。”
聂政坐在严遂对面,浓眉紧皱着,双手一摆,“韩傀扰乱朝纲,谄媚国主,人人得而诛之!但——”
“贤弟嫌少?”严遂目光炯炯,紧盯着这个传说中的韩国第一刺客。只见他虽一身屠夫打扮,但器宇轩昂,说话彬彬有礼,举止间完全没有粗俗之态,不禁心生敬服之意。
“非也。”聂政肃然道:“我们母子三人虽客居在此,仍可以杀猪宰狗为业,安贫守道。兄的百金,弟万万不能接受。”
“贤弟你是当之无愧啊。我在诸侯国寻访了好久,一直没有找到可以为我报仇的人。我来到齐国,打听到贤弟为人耿直,武艺超群,也很重义气,所以献上百金,也望能结交个朋友。”
聂政微微一笑,“家中尚有年迈的母亲,仍须聂政供奉,兄所说刺杀一事,弟暂不能应允。”
“你也是一片仁孝之心。”严遂叹道,“好吧,我也不勉强你,我先告辞了。”
聂嫈待弟弟送客回来,看他脸色平静如常,好奇道:“你答应那位先生了?”
“没有,”聂政摇摇头,“你难道忘记了我们为什么要避难来到齐国吗?”
“我当然没有忘记,”往事历历在目,聂嫈怎能忘记呢?
“我不想让你们跟我一起东躲西藏过着飘萍的生活,况且娘的年纪也大了,我要好好侍奉她终老。”聂政眼睛里闪过异样的神色。
“听说严遂是韩国的公卿,而那个韩傀却是个无恶不作的佞臣——”
“我早有耳闻,但当下的局势,也的确不是刺杀的好时机。”
“那你是答应了?”聂嫈有些担心。
“哼,”聂政眉毛一挑,“韩傀不除,国无宁日!”
聂嫈太了解这个弟弟了。自从八岁的他挥舞着小拳头将欺负她的流氓赶走时,她就清楚地知道他那路见不平的个性。作为一个遗腹子,弟弟秉承了爹那种刚直勇猛的性格。
当然,这种个性也让他们一家连带着吃了不少苦。
聂政是怎样学习武功、走上刺客这条路的,聂嫈不知道。似乎总有这一天的到来。弟弟每一次的离家,都是娘和聂嫈无尽的牵挂。为此,娘落下了一身的病。为了躲避仇家,他们选择了流浪,仇人也如影随形地跟来,从韩国、楚国、赵国一直到齐国。
那些颠沛流离的日子呀,聂嫈真不愿再过下去了。
有时候,聂嫈会想,如果政儿不做刺客,过平常人的生活,那该多好啊,至少娘亲和她,不必日夜担心他的安危。但娘亲不止一次地提起,在聂政出生前,她梦见一匹凶猛的狼,伴随着一道红光钻进她的肚子里。诡异的梦兆,似乎注定了聂政这不安分的一生。
自从严遂走后,生活依然如故,只是弟弟更加地忙碌起来。
他在忙些什么,聂嫈心里明白,但她不能告诉娘亲,免得她担忧。每当娘亲问起弟弟时,聂嫈总是撒谎,说政儿正在努力挣钱,将来给您找个儿媳妇,生个大胖孙子呢。
这时候,娘亲会显得很高兴,干涸的笑容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绽放,活像一颗干瘪的核桃。
当然,这些美好的愿望是永远都不可能实现的。
严遂的话,就像一颗种子,在聂政的心里埋藏下来,生根、发芽,蠢蠢欲动。
娘亲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聂嫈的忧虑也一日比一日加重。看着弟弟日渐坚毅有如雕刻的脸庞,她有说不出的害怕。
在聂嫈眼中,她宁愿这个弟弟还是当初那个一听到打雷就扑到她怀里哆嗦的孱弱孩子,而不是眼前这个打抱不平,仗义执言的韩国第一刺客。
可惜,回忆永远都是美好的。
在一个阴霾的日子里,娘亲带着遗憾,离开了他们。
聂嫈看着弟弟有条不紊地处理娘亲的身后事,脸上除了悲伤外,还有一丝的如释重负,她的担心变成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堵在胸口,隐隐发痛。
“是时候了。”聂政在娘亲的坟前自言自语。
“政儿,你究竟想干什么?”聂嫈很少过问弟弟的事,但这一次,她实在是忍不住。
聂政朝她一笑,“姐,你是知道的。”
聂嫈突然跳起来,一该往日的矜持紧紧抓住弟弟的手臂:“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我不能让你白白去送死!”
“我不会有事的,姐姐,”聂政昂着头,依旧是那副淡然的样子,“我希望,你也能为我而自豪,”
“你这是以卵击石!你知道吗?韩傀的身边有重兵三千,近身侍卫八百,个个武艺高超,你是根本不能接近他的。”聂嫈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我有严遂相助,他已经为我安排了一切。”
“那个严遂就值得你去卖命?”
“我不过一市井屠夫,终日宰猪杀狗,而严兄贵为韩国的卿相,不远千里而来,屈尊与我结交。此恩此情,实难报答。”聂政一脸的坚定。
“但是上次你不是已经拒绝他了吗?”
“严兄虽以百金赠我,但我没有接受,仅仅是因为当时娘还健在。如今娘亲已经享尽天年,也是我要报答严兄的时候了。”
“政儿,听我说,我们马上离开这里,隐姓埋名,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好吗?”聂嫈扑地一下跪倒在地上,“娘亲在天之灵,也不会让你去以身犯险的。”
“姐姐,”聂政一弯腰,扶起瘦弱的聂嫈。他的肩膀强壮有力,身躯雄伟,早已不是那个只会哭鼻子的小孩儿了。“士为知己者死,严兄以礼待我,此恩不报,政儿有何面目立足于世?”
“政儿,我知道你义气深重,但你这一走,是有去无回啊!”聂嫈哽咽着说。
“如果要我隐姓埋名地到处躲藏,还不如轰轰烈烈干一番大事情!”聂政的话掷地有声。
“姐,”他低下头,从怀里掏出一块温润的白玉,塞到聂嫈手里:“这是东市的一位教书先生给你的,我知道他对你有意,如果你愿意的话——”
“啪——”聂嫈一手打掉白玉,双目圆瞪,“我什么也不要,政儿,姐姐只希望你不要去冒险。”
“如果你嫁给他,我这一去也就无憾了。”聂政捡起白玉,吹掉上面的泥土,递给聂嫈,朝她天真地笑着,就好像小时候把抢到的馒头递给姐姐一样。
聂嫈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政儿朗朗的声音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姐,我要你快快乐乐地活着。”
聂屠夫平白无故的失踪,并没有在市井中引起什么关注。倒是韩傀瞒上欺下、党同伐异的事在齐国越传越烈。
聂嫈终日打听弟弟的消息,可是毫无音讯。那一日在娘亲坟前的谈话,竟是他们最后的话别。早知如此,聂嫈应该千方百计地把弟弟留下。
但终究是留不住的。
她有点怨恨那个严遂。她不知道严遂究竟有什么魔力,能让政儿这么义无反顾地走上一条不归路,为他刺杀韩傀。
或者,这就是政儿的命?
政儿,你真是一个傻瓜。聂嫈倚在门前呆呆地想。
“快看,快看啊!”门外一阵骚动,大家都纷纷跑出去,聂嫈把头探看个究竟。
“天上有一条白色的长虹呢!”邻家的二婶手指着天空,朝她喊着。
聂嫈抬头一看,湛蓝的天空中,一条长长的白虹横贯东西,穿日而过,煞是壮丽。
“此乃异象。”一个算命先生掐着手指说。
没来由的,聂嫈的心突突地快跳起来,政儿,政儿,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这是聂政离开齐国的第二十三天。
第二十四天中午,聂嫈刚吃了午饭,正和邻居聊天,看见二嫂的儿子刚从韩国回来,忙不迭迎上去,“桂儿,你这一阵可听说到什么了?”
“韩国的奸臣韩傀被刺客刺杀了,”桂儿一脸的兴奋,“刺客单身一人直入韩傀府中,杀了十几个贴身侍卫。韩傀还没来得及逃跑,就被刺客的长剑穿胸而过。”
聂嫈只觉得一阵晕眩,但她还硬撑着问,“那刺客怎么样了,可否逃出?”
“当时府中大乱,那些卫士反应过来,纷纷上去围攻刺客。那刺客击退数十人后,见难以逃脱重重包围,于是倒转剑柄,把自己的脸划烂,剜出双眼,最后破腹而死。”
天旋地转中,聂嫈听到桂儿的赞叹:“真乃一个义士啊!”
苍天啊,我不要什么义士侠客,我只要我的政儿。
“那刺客左闪右突,避开护卫的武器,然后对准韩傀的胸口一剑刺入,分毫不差!”一个茶客呷了一杯茶,接着说,“而此时,其他一旁目瞪口呆的侍卫才醒觉过来,纷纷抄起家伙——”
“可惜呀——”另一位茶客愤慨道,“最后寡不敌众。”
“那刺客为什么要自毁容貌呢?”第三个茶客问道。
“必定是不想被人认出,牵连他人,唉,这是个有情有义的侠士啊!”
“听说韩国的公侯将他的暴尸于市井,千金求购姓名,却无人知悉。”
“这一举铲除了韩傀,真是大快人心!”
聂嫈低垂着头,慢慢地喝茶。从齐国一路风尘仆仆地赶来,坊间流传的都是人们对聂政的赞美之词,她觉得很欣慰。但弟弟的毁容自尽,被暴尸于市,无人知道他的英名,又令她很是心痛。
她离开茶店,缓步走向市场。她一身韩国普通妇人的打扮,没有人会留意到她。
还没走到市场的中央,她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出来,在脸上肆意地流淌着。她远远望去,有一个人静静躺在那儿,那是一个很熟悉的身躯。
那个身躯冷冰冰地被人抛弃在污秽的泥土中,一动不动。苍蝇在旁边乱飞,异臭非常。
旁边有一张告示,写着如有人认出此刺客身份,既可获千金重赏。
聂嫈噙着眼泪在冷笑,手指触碰到衣袖里的一片冰冷,她的心稍稍平复了一些。
政儿,我不会让你的名字埋没在尘土里。
守卫的官兵在打瞌睡,根本就没有看到有个神色怪异的女人在张望。
聂嫈瞅了个空,越过两个开小差的官兵,一下子扑到尸体上。她睁大眼睛,双手在翻动着,努力辨认着这个已经血肉模糊的身躯。
手臂上有一个月亮型的胎记,脖子上挂着一个小小的黑色石头,那是爹的遗物。
只是以前那个英俊伟岸的弟弟已经变成了一副毫无气息的尸体。
这些再也熟悉不过的证物摆在面前,她只觉得天崩地裂。
“政儿,政儿!!”聂嫈不由得放声恸哭,“政儿,姐姐来看你了——”
官兵一见这架势,都不敢上前,市场四周的人纷纷围上来。
“你们都别过来,我有话要说。”聂嫈抱起聂政的尸体,把他散乱的头发轻轻拨好,又拍了拍他衣服上的尘土,仔细地整理好。她的声音不大,还有些沙哑。市井里一片鸦雀无声,人们都被眼前弱女子的凛然所摄,不敢迈步。
她紧紧地把弟弟抱在怀里,用她瘦小的肩膀托着他高大的身体——恍如二十多年前,她哄着他入睡一般。
“这位刺杀韩傀的义士叫做聂政——”聂嫈抬起头来,目光烁烁,向周围的扫视了一眼,一字一顿道,“他是韩国闻名的侠客,也是我的弟弟!”
“这个人刺杀了我们的宰相,你居然还敢来认尸?”一个官兵怯怯地问了一句。
聂嫈冷冷地盯着他,“严遂对我弟弟有知遇之恩。士为知己者死,我弟弟刺杀了韩傀,就是为报答他的恩情。”
“虽然政儿自毁面容和身体,让人难以辨认,以免连累他人,但我不能因为逃避杀身之祸而埋没了我弟弟的名声!”聂嫈挣着力气把聂政托起来,“大家要好好看清楚这个义士,他为国家清除了祸害,是韩国的英雄!”
“好,好——”围观的人中有人拍手喝起彩来。
“拿下她!”几名士兵拎着武器就要靠近。
“别过来!”聂嫈举起一把小巧的匕首,灼热的空气中闪过一道凛冽的寒光。
她用匕首抵着自己的脖子,嘶声道:“我聂嫈今日来认尸,就断无活命的念头,只是希望我弟弟的名声得以流世,成全他一片忠义之心!”
聂嫈低下头,温柔地看了弟弟一眼,“政儿,别怕,姐姐在这儿呢。”
士兵张牙舞爪地扑过来,忽然觉得眼前一花,那温热的液体溅到脸上,不觉大叫起来。
聂嫈笑了,笑得很灿烂。她仿佛看到八岁的政儿站在她面前,赤手空拳地说要保护她一辈子。
与其贪生怕死隐姓埋名活下去,倒不如轰轰烈烈地闹一场,也不枉负我们姊弟来这世上一遭,是吧,政儿!
其实,这才是姐姐最快乐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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