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厂区临着一条河道，河滩地上村民种了各色的苗圃。春天一到，河道里便率先青翠起来，嫩黄的杨条，细软的柳枝，返青的松苗，一派生机。
即是苗圃，树苗们就特别的个头匀称，行列整齐，方方正正的，像是广场上的阅兵方队，自有一番威武。但也有例外，比如我眼前的这一方松树苗，中间就夹杂了几株桃树，高出一截的个头儿，灰白的枝干，粉嫩娇艳的花簇儿缀满枝头，在一片青葱挺拔间显得甚是妖娆活泼。不远处，农人正在田里劳作，剪枝，阳光明媚、天空高远，山青水绿花红，正是春天应有的模样。
但第二天，我再去看时，眼前只剩下一片方方正正，整整齐齐的青翠了。那几株桃树是被清理掉了，横七竖八的扔弃在河道边，枝上的花儿兀自在春风里招摇，浑不知他们赖以生存的根须早被人截断毁弃了。我有些失落却又隐隐地有些满足。
人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我们天生带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趋向。一种是向往自由舒展的，就像漫山的花树，高大繁盛的或者短小纤弱的，直立昂扬的或者枝桠葱笼的，青青一色或者万紫千红，如火的霞彩或者似雪的洁白，各各在春天里任意招摇，生怕被淹没、被遮蔽、被同化、被平凡，于是各自努力成为自已独特的样子。然而另一方面，我们却也对整齐划一，对秩序规范，对集体规模有着一种超乎寻常的狂热和迷恋。我们喜欢把松柏剪成塔状把冬青剃成平头把花草布置成图案，为自然安排规则；我们喜欢把房舍成排成列把衣饰统一规范把器物摆放一致，为生活确立规范；我们喜欢把言说做成标语把行为做成标准把思维做成模式，为人生制订答案，以此来获得安全、力量、存续并为生命赋予价值。
这两种趋向之间不停的对抗冲突、谈判妥协，这种张力同时也是动力，成就了今天的世界。当人最初从自然中走出来时，我们借助于第二种力量以对抗自然，求得更好的生存。然而，随着人的逐渐强大，这种力量使得人类本身成为另一种自然。我们必须开始新一轮的进化，以求得第一种力量的解放，这才是真正的人之为人的开端——人类史的结束才是人史的开始。
桃花在春天里死去，这就还不是真正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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