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羊城,花开缤纷,天气也渐渐地热了起来。
今天是周末,林逸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熬了一个星期的班,清晨还在床上流连被窝的时候,被一阵糟糕的手机铃声不识时机地闹醒,Zero的声音在电信的另一端奋力地鼓动她的耳膜。电话里他得意洋洋:“小一,我来看你,半小时后到天河……”从初中开始,她的那些女同学开始按她的名字谐音叫她“一一”,而男同学们大都叫她林一,或是小一。 不是愚人节?林逸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睁着惺忪的眼,迷糊了半天,然后恶狠狠地冲着手机吼道:”小样,大清早的扰人清梦,你丫的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啪”地摁掉手机,林逸蒙着被子准备继续晋见周公。手机又响。Zero奸笑连连:“清梦?是春梦吧。快快到天河这边接驾来吧!”
Zero是林逸、陈捷小学到初中同窗,本名林永生。
林永生家四个姐姐,就他一个独苗儿子,从小被父母捧在手心里宠着长大的,和她家还是远房表亲,按农村辈份来排,是比她小二个月的弟弟。初一那会,三人中林永生个子最小,林逸常仗着个头比他高,在他面前摆弄大姐大的风头,整得他怎么一个惨字了得。记得她把他所有的课本、作业本的名字“林永生”全部改成“0永生”,并且器张地警告他,要是他敢改回去,她就再也不理他了。
他傻傻地笑,还带着条鼻涕虫:“课堂作业本改回来行不?”
林逸这个时候沾沾自喜:“叫我一声姐吧,叫声姐就帮你把课堂作业本上的名字改过来……”
林永生便环顾四周,确定没有其它人后,做贼似地叫了林逸一声姐。
后来这事被陈捷知道了,常常取笑他没有骨气,怎能屈从淫威,甘心叫姐?他目光狡黠,笑曰:男子汉大丈夫能升能屈。
再后来开英语课程了,英文老师刚教会他们“Zero”到“Ten”。这小子突然举手,老师点名,他吞吞吐吐好半天才说出心里话:“老师,各位……各位同学……,我……我以后的名字就叫Zero,请大家以后都叫我的英文名字……” 众人哄笑,唯有英文老师频频点头:“好,好啊,学以致用,大家要像林永生同学学习啊……”于是,楚都中学93届新生掀起一股崇洋媚外,取英文名字的新高潮。 后来初中毕业,林逸因为家庭父母的选择去市机电学校读中专,他的分数未达录取线,央求父亲动用了所有的亲戚资源走后门也进了机电学校。在那三年里,这小子突然像淋了尿素似的,一路疯长。转眼就高过了林逸一个头,陈捷虽然与他俩不在一个学校,但由于学校离得不远,几个人开始的时候还是经常约在一起上学下学。Zero凭借“近水楼台”仍是喜欢屁颠屁颠地找她。以至于后来,在那个敏感的年纪里,关于他们俩的流言比他的个子长得还快,不得已划了楚河汉界,林逸要挟他没有重要事情不得与她说话。在中专毕业留言册上,Zero的一段话仍是记忆犹新。他写道,单“蠢”可爱,出口成“脏”的小一姐姐,小弟对你的敬仰犹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奈何你不给我机会……
林逸穿着单薄的裙装,汲着双拖鞋,从箩岗到天河不远,她不修边幅的站在天河前面的新一佳门前,这里的站台有众多诸如102路公交车停靠,Zero电话里已讲到这里接头。最近广州修地铁,街道到处是开膛剖肚,不时淌着黄黄的泥水,一股压抑发霉的气息和着工业机器的废气充斥在空气中。
从去年九月到现在,陈捷从她的生活中消失时间已过半年,林逸并不知道怎么度过的这半年里的每一天。她甚至不知道他身在何处,自从去年那个电话后,这么长的时间,再也没有他的消息,好像他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街道上人来人往,各色男女,没有谁会在意一个陌生女子漫不经心的等候。脸上始终是几乎残忍的表情,那种心碎的温柔撕裂了所有的语言。羊城的温度暖不了她的心,在她冷得发蓝的肢体里,只有一具枯萎的魂,零零落落。商超的玻璃门吸收着这个浑浊空间的阳光,有令她无法抗拒的温暖。她将自己裸露的冰凉的胳膊、小腿、脚跟贪婪地贴伏上去,非常的舒服,像曾经一个温柔的怀抱。她的薄裙装下被寂寞压得无法挺直的背,在这个温柔的怀抱里舒展。林逸毕业五年,目前是广州一家大宗物质进出口公司的行政人事主管,五年来,在这个浮躁复杂的南方都市,她已经适应了强度的工作氛围,一口广东话也说得相当熟练,加上她本就有些微咖啡色的皮肤,让人看不出来她原本来出生于长江边的鱼米水乡。工作中她风风火火,可一休息下来,又何尝不是一个需要关怀、需要爱护的柔弱女子。在与陈捷多年的交往中,从互帮互助到相知相爱,又从相知相爱到如今天各一方,她的心里也如同在沼泽里挣扎。或许,正如陈捷说的,她让他感到压力,他想追寻一种能够倚靠自己努力来证明自己的东西。可是,爱情里本来就是不分你我的,为何他会将两个人分得如此清楚,难道我们之间的感情还不能叫做爱情吗?
或许,爱太深了,有时候会变得沉重,让人透不过气。陈捷曾经说:你这样好,我总是怕自己对你不够好……
林逸有时想,是不是她的在乎逼得陈捷渐渐地远离了她?给他一段时间,他还会回来的。但这一段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年,这么长的时间里什么都可以发生,这是一场并没有承诺的等待。
所以这大半年时间里,林逸将自已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去,甚至部门一个人员休产假,她也没有另招人员,反而自已全部承担了下来,如同毕业那几年才到广州的时候一样,试图在工作中麻痹自已敏感的神经,让它们变得不那么的敏感。然而,一旦夜深人静,思念便如恶魔一样的弥散开来,让她久久不能入睡。她不知道,这份感情是不是就在去年的那个夏天,就已经结束。
半个小时过去了,Zero还没有到,也没有来电话,林逸的脸维维有点发烫。与陈捷相恋,是那样的自然,小学中学九年的的同学,高中开始,陈捷就成了村里家长们嘴里的“别人家的孩子”,成绩优秀,外表挺拔;后来更以突出的成绩接二连三的先考上了西北的兰州大学、再考上广州中山大学的研究生,这些都是刷新了村里面的历史纪录。她想起九六年的那个夏天,她收到一封信,那个时候还没有手机。当她红着脸从父亲手中接过信的时候,才知道,那是陈捷写给她的,虽然他们同在一个村,但家也离得比较远,所以自从初中毕业后,偶尔还能见面,但也完全不像以前中小学那样亲密得无话不谈。在经过三年沉默洗礼后,他们俩终于一步步地走向成熟,陈捷第一个向她分享了他自己的人生重大转折:他即将远赴兰州的重点学府去继续他的学业了!有一个只有他们俩才知道的原由:是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那个发生在西北高原的故事,同时打动着他们俩,兰州的黄土高原、白塔山、勤劳质朴的人民让他俩神往!
陈捷在信里面说:“林逸,做我女朋友吧,我要带你去古塔山,去追寻孙少平和田晓霞的足迹。为这一刻,我等了三年,也努力了三年!”
没有任何铺垫,更没有任何浪漫,直白地令人遗憾。但是,林逸同意了。对于一个还未涉世的女孩子来说,三年的等待应该是比任何诺言更值得珍惜、感动的承诺。她为她的恋人取得的成绩感到骄傲和自豪!从那一刻她固执地认为,他的表白,已经在她的心里扎根,渗透所有血液,根深蒂固。在那个即将离别远赴兰州的傍晚,他们俩一同爬上荆州古老的城楼,看着血红的落日,陈捷对她说:“我会永远爱护、守护你,你要再等我四年,学成归来,我们就永远不再分离。”但是林逸却固执地回答:“如果有一天你不再爱我,告诉我,我定不会纠缠。”那时候,林逸以为,陈捷定然不会离开她而去。四年的异地恋,林逸经过了毕业和工作,除了偶尔工作中带来的苦恼外,她永远是阳光的、灿烂的、美丽的。虽然他俩之间也有过些许小误会,但都能平静的化解掉。在她看来,陈捷敏感而又自尊,家庭的贫困让他处处勤奋,以期证明自已不比其他的人差。大三的暑假,林逸特地从南方搭乘了36小时火车到兰州去见他,那一次,他们一同去爬了白塔山,在他们面前,仿佛是看到了《平凡的世界》里面的古塔山,那里凝聚了他们俩共同的理想、信念和追求。
平静又兴奋的生活一直延续到了去年,陈捷从兰大毕业后,终于没有再一次地离她远去,兑现了他的承诺,来到广州中山大学继续学业,他们俩终于到了一个城市,不再分离。不知是他吸引着她还是她吸引着他,反正一切都是那样的水到渠成,顺其自然,在所有的人都以为他们会逐步步入婚姻的殿堂的进候,两个的关系却在陈捷读研的最后一年经受到了考验。首先陈捷家庭的问题,陈捷的父亲病危,家里母亲一人独木难支,陈捷在毕业最后一年事情最多的时候休学半年以照顾卧病在床的父亲。然而家庭的经济却糟糕得让他抬不起头来,多年的求学和病患,家里并没有什么积蓄,姐姐陈敏的工资也全部投入到了治疗之中,陈捷借遍了亲戚和朋友,就是没有找林逸。林逸很奇怪,问他的时候,他回了一句让她心感到冷到冰窖的话,他不能要女朋友的钱。最终在全家都在尽全力挽留的情况下,他父亲还没有能挨过春节,在寒风凛冽的冬天里,带着对家庭无尽的牵挂,父亲离开了他们。其次,是陈捷的工作,因为父亲的病重,原本陈捷联系好的工作,也因为他迟迟不能到岗而被取消了。因为照顾化疗的父亲和与帮助母亲经营家里的薄田,他没有精力和时间再去找其它的工作,林逸所在的公司有一个好机会,公司招聘储干,按陈捷的条件完全可以满足要求,但陈捷再次拒绝了林逸,一来他是想就近照顾这个家,二来他也不想让人觉得自已是靠关系找到的工作。就这样在家里零零散散地做了一段时间的短工,往返于广州与湖北之间,反而增加了不少费用,至于他什么时候完成毕业论文答辩,林逸却一点都不知情。第三,针对陈捷家烂包的情形,在村早就传得沸沸扬扬,有的人说陈捷不应该念这么多的书,把家里念得这么穷,有的说陈捷的父亲不会营生,都这样子了,还只顾着自已平时的高兴,打牌抽烟喝酒一样不缺,更有甚者,奚落陈捷将来还是会回到农村“捋牛尾巴”,而且这就是从她自己的亲爸嘴里说出来的。后来这些话传到了陈捷的耳朵里,虽然陈捷与她的事情在村里还没有公开,自从这个事情过后,陈捷明显得跟她沟通得少了。在这三件事情上,她一方面对陈捷的选择很生气,另一方面也感觉到多年的交往,陈捷已经不像刚上大学那阵子对自已那么在乎,或许,真的是她的关心才逼得陈捷渐渐地远离她的吧。
但愿,Zero不会相问。
11:45,Zero终于出现。
层次分明的长发一直披到肩头,二零零四年流行的黑框眼睛炫耀着他的文质彬彬,而牛仔裤上大大小小的窟窿却泄露着他的不羁。印象中那个土里巴叽的鼻涕虫早已不复存在。一米八的个头站在林逸面前,顿时林逸显得无比娇小。 “怎么就你一个人?”Zero假装神经兮兮地四处张望。
“奇怪,你以为还有谁?……”林逸苦笑,迅速地转过身去,她还沉浸在刚才的回忆之中,不愿让Zero看到眼泪从眼角滑落。
粗心的Zero并没有察觉到什么,他邪邪地笑着,”先去你家弄点吃的吧,很久没有尝过你的手艺了。”
“还是请你去湖南大碗菜吧……”林逸感到前所未有的尴尬,“以前我租的房子已经退租了,我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不安全。”在前年,Zero曾经到广州找陈捷和林逸游玩了一个月,顺便也想在广州找工作,虽然平时住宿在陈捷的学校,林逸也特地在她的公司附近租了一套房子,方便平日里带他们一起下厨做做家乡口味。
Zero沉默了。林逸在前面走着,他跟在后面,湖南大碗就在前面不远处便是。
“小一,你知道我这次是到深圳找陈捷的么?”Zero突然在身后开口。
林逸瞬间身子停住了,缓缓转身,“你说什么,他……他去了深圳么?”许久没有联系,也没有从其他人那得知他的情况,以为他还一直在家里照顾他的那个家呢。
无需多言,Zero从中就能明白陈捷在林逸心中的份量,以及两个人现在这种不寻常。
“走吧,和我说说你们是怎么啦?别忘记你还有个弟弟能为你撑腰。”Zero看着林逸满是无奈的眼睛。
湖南大碗菜当然是以辣著名,林逸他们老家虽然处于两湖交界,但口味与偏重湘贵地区的菜来说还是有些差别。这家店在二年前他造访广州的时候,也是光顾过的,所以此刻也算是旧地重游了。
二人坐定,菜单拿上来,Zero说,剁椒鱼头和红烧排骨我的最爱,我可是要点的啊。两人相视一笑,这两个菜,剁椒鱼头最陈捷的最爱,红烧排骨更是她林逸的独钟,Zero点了这两个菜,就表示在他的心里,他们两个人早就不可分的一对人。饭中,林逸才从他口中知道,陈捷在父亲病故之后,一个人去了深圳,并且已经在深圳找到了工作,现在让Zero也到深圳去,想帮他找一个工作。比起在老家那些日子,大深圳当然更让他向往,现在他两个最好的朋友一个在广州,一个在深圳,所以他得到消息后,马上就买了到广州的车票,刚到了广州,就来跟林逸汇报来了。
林永生从小就是林逸的倾慕者之一,以前在学校的时候,与林逸家又是亲戚关系家又离得近,上下学的路上经常在一起,只因小时候个头小,一直被林逸当成小弟弟看待,他也索信在她面前放得开来,从小学的时候就说是当林逸的护花使者,因为强出头,也没有少挨调皮小孩的揍,最后还是经常靠林逸和陈捷才能摆平。也许时间长了,他反而在林逸面前始终都是一种嬉皮笑脸、假装开心的状态。直到后来,陈捷上了大学,看到陈捷与林逸渐渐地走到了一起,他也就慢慢明白,自已是不可能再得到林逸的心,明白了这一点,他反而更珍惜与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从小学到中学,再到中专和大学,虽然在一起的次数越来越少,但他都是有意和他们两个保持着联系。
林逸有些黯然,因为春节的时候她在公司值班没有回湖北,除夕的那个晚上,他在短信上对她说,如果她愿意,他会证明给她看,能够让她过上好日子,他陈捷不会永远这样落魄下去,不会让她一起为了钱而发愁。所以她相信,他能够做到,而她也愿意等待,等待那个日子的到来。
而现在,等待的结果,就是她林逸是最后得到消息的人。他从家里出来,没有来广州找她,而直接去了深圳。她能够理解,他陈捷敏感而又自尊,不想被别人说自已是靠女朋友才找到工作的。
之前,从广州到兰州,漫漫二千多公里路,林逸的心也从来没有感觉过遥远,每个星期准时收到两封印着兰州大学校徽的信,她都是迫不急待的拆开,躲在床上静静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完,从里面感知他的喜怒哀乐。而今,深圳到广州仅仅只有一百多公里路,也许几个月前,他和她就在广州的某个街头擦肩而过,但却让她感觉咫尺天涯。没有了熟悉的问候,没有了那散发着墨香的信笺,他成了她脑海里的一个若有若无的梦。甚至于,她都在想,他和她真的有相爱过吗?那个能叫做是爱情吗?
所以更多的时候她就把自已埋进到公司的繁忙的工作里,连她的上司都对她工作状态感到吃惊,常跟她说,小林啊,周末就不要加班啦,出去逛逛,定可以跟我带一个连队的帅哥回来。每每听到这样的话,她都是友好地报之一笑,回复说想趁着年轻多学习点东西,比如她曾担心与陈捷的学历差距,特地去报了中山大学的函授成人本科班,今年就要毕业。她现在只想把全部的精力放到工作和学习中去,这样才能避免脑子里时不时跳出的陈捷的样子。
Zero说:小一,要不跟你我一起去深圳吧。
林逸笑笑,她知道,有些人不是你一直跟着他就可以追到。陈捷想要的,就是要跟别人证明自已,他靠自已能行。他们家也不是一个落魄之家,父亲没有了,他还有儿子,陈家的穷不是命里的,是可以改变的,在郢城村他就是要来改变这个。所以,她就是去了他的身边,他依然还是会跟以前一样。他现在最需要的是时间,他需要时间来改变这一切,改变他们陈家在别人心里的印像。
Zero又说:小一,你一个人在外面太辛苦了,比原来瘦了很多,对自已要求别那么高了,多休息,多享受生活吧。
林逸心里很是感激,这个从小就照顾自已的小弟弟,如今也长大成人了,也懂得关心起别人。然而,思念就是一种病,一种由内而生的痼疾,只希望,思念能让另一半感知到,早早结束这样的煎熬。
晚上七点,林逸送Zero上了前往深圳的火车。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