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装还没完全褪下,春天似乎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到来,时令却已至清明。自己居住的这个城市在经历了一场夹着冬冷的大雨后,迎来了多年以来第一个阳光灿烂、暖意浓浓的清明小长假,没有雨水,没有阴郁,没有哀愁。
微信圈里,认识的,不认识的;熟悉的,不熟悉的人们,似乎都走了,回乡下祭祖去了。珠江边上,车辆和人流都少了,噪音和尾气也少了,稍微多一点的是三两成堆的已经没有时间概念的老人家,他们顶着一头又一头的白发,依旧凑在一起,争执也吧,说笑也吧,都是含糊不清的。间或有三三两两的青年人带着耳机慢跑着,擦肩而过,零落,寡少。
这城市难得的空落像剧幕间的休歇,终于在清明小长假中插了一个缝隙,亦如我的生活,总是在众人纷纷隆重而繁杂地去登台表演时,才落得清静与空闲,包括这年年都会到来的清明节。
我理解江边跑步的那些年轻人,他们一定和我一样,是新城市居民,这个日子他们无处祭祖,要不然不会在这么重要的日子里选择奔跑;那些老人,他们可能已经记不清要祭拜谁了,亦或被祭拜随时都会发生在下一个夜晚,明天的黎明?生命似风,如来如往,谁又能说的准,道的明呢。这样想来,内心坦然了很多,噢,原来还有这么多人和我一样,无处祭拜,无需祭拜,也从不过这一年里唯一一个即是时令又是节日的清明。
慢跑中,手机提醒音“叮咚”地响了一下,停下脚步看到是四姨的信息,她发微信语音说:“小雨,我和你大姨、二姨,还有你舅舅、舅妈,都去给你爸你妈上坟扫墓了,然后才去给舅爷爷扫了幕,你就安心吧,别惦挂了。”随后,还发了一张父母墓碑前的照片。远在几千里之外的姨舅们,每年都替我这不孝之女在父母的墓碑前祭拜扫墓。这几年有了微信,她们会同时拍了照片发过来,让我看看,今年也是如此。
我看到那遥远的墓碑,上面有父亲、母亲的名字,鲜红着,还有我们姐弟的名字,昭示着这块墓碑上的人名,他们曾经是一家人合家亲。心突然就乱了起来,我望向远处,宽阔的江面微波荡漾,风从耳边吹过,阵阵的凉意。
而手机像个魔法师,又响了一下,一篇题目叫《思念到极致是什么感觉》的文章突地就推到了眼前,手指不可控地点了一下,它就展开了。文章介绍的是一部豆瓣评价很高的动画片,叫《父与女》,讲的是一个小女孩子,在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带她来到河边。父亲要远行了,抱起自己懵懂的小女儿亲了又亲,然后放下她乘着小船走了,再没回来。从此,女儿常去河边,从小姑娘到少女,从女儿到自己成为母亲,几十年四季轮回,她风雨无阻,去了回,回了去,一直在河边守望父亲,直到她老态龙钟,步履蹒跚。最后河床干涸了,露出了父亲驾驶的小船,老妇人下到船里,没有找到父亲。她躺到船里,就像当年躺在父亲的臂弯里,她越变越小,在生命弥留之际终于见到了自己思念了一生的父亲。
这是我第二次不小心看到这个故事,第一次是去年清明。
一瞬间,动画片里的父亲与女儿,墓碑上的我与父亲,挡也挡不住地重叠在了一起。我变小了,我长大了,我正在老去,我就是那个一生一世都在想念父亲的女儿。在平静的江水边,思念和悲伤终于没有压住,变成了汹涌而出的泪。那本是从来都不敢提及,不能碰触的思念和悲伤,还是要在这个无处祭拜的清明猝不及防地上演。
但其实我知道,对亲人的思念从来都是躲不过,绕不开,忘不了,放不下的。思念这东西更像一个幽灵,它貌似无影无踪,却从不会随时间流逝或者褪色,它会一直跟随你,提醒你,黏住你,借了一草一木,一街一景,灵光乍现。有时,它附体在走在你前面那个提着鸟笼的,身材魁梧的老人家身上,恍惚间让你觉得那是父亲,你想冲上去唤一声,却突然想起父亲已经走了二十年了,怎么可能是他;有时它又借着友人守着年迈父母亲依然亲近而满足的画面刺激你,让你觉得羡慕之极又落寞无际;间或借着些父女深情的文章、电影作品勾引你,毁了你建构了很久的自以为坚不可催的堡垒,逼着你一个人咀嚼思念和悲伤的滋味。更何况天上的父母还常来我的梦里,有时笑意盈盈,挥手示意。更多的时候,梦中的父亲是痛苦的,是被病痛折磨的不成人形的,是带着无限遗憾和不舍的,他呼唤他的女儿救他,但我无能为力,除了放弃,只有放弃。
关键是这思念,因离家远行,落不了根,找不到依托,无处祭拜,难以安放,在每个清明来临时让人表面淡漠,却心绪难宁。
常想万物都在生死轮回,死亡之与乡野,是人生,是有常,血脉会在生死间代代相传,生生不息。我们总要学会告别,用直面死的勇气去填充生的虚弱,这何尝不是一门必修的功课?只是我用了二十年的时光依然没有修习合格,每年的清明节都是一次又一次复修的机缘,让我省醒,让我疗伤。
或许这无处祭拜的忧伤会消失在下一个清明吧,那时候,唯愿对亲人的思念已是淡了的叹息,而生的新绿已上了枝头,春风佛面,四野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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