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本份的中年男子,每天刻板地搭轻轨上下班。他似乎很幸福,是个大公司中层骨干,有车又有楼,更有一个贤惠的妻子,和一个美丽懂事的女儿。在世人眼里,可说是事业有成,家庭美满。但是他不快乐。尤其是买下郊外的别墅,每期的供楼款压迫着他,但这只是他不快乐的表面理由。因为他突然觉察到,他的人生之路已没有了目标,前面只是条一眼望得到头的直线:单调、乏味。直到有一天,他在轻轨列车上,偶尔看到她的倩影,一个有着姣好身材的白衣女子,正凝视着窗外。他被她的寂寞的神情吸引了,犹豫再四,冲下车去接近她。她是舞蹈学校的老师,于是这个笨手笨脚的男子,学起了跳舞。这就是日本影片《谈谈情,跳跳舞》的开头。
一段时期以来,我看了好多描摹“中年危机”的作品:《美国丽人》影片里,人到中年的男主人公,对女儿的同学产生了慕恋之情;叶兆言的小说中,那个内心一团乱麻的离婚男子马文;再有就是这部含蓄耐看的《谈谈情,跳跳舞》。
也许人的一生中,最无奈的事情,莫过于厌倦了。做任何事,总会有厌倦之时,这是人类的天性。所以,当我听到“数十年如一日”这类语汇时,实在不会心生敬佩之情,而是忍不住要追问:“太夸张了吧,人生有几个‘数十年’?”
我坐在有着大玻璃的快餐店里,看着街上人来人往,一阵地胡思乱想。这些人和我生活在同一个城市,我居然一个也不认识。每个行色匆匆的路人,在奔向自己的生活圈子。圈子,圈子。突然我明白了,人厌倦的是什么。那些中年人,与其说是对经年的夫妻生活的厌倦,对“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工作的厌倦,不如说是对置身其间的生活圈子的厌倦。
然而,人类自设的各种圈子,陌生人不是那么容易闯入的。《谈谈情,跳跳舞》里,男主人公面对一个陌生的圈子,如临深渊,踌躇挣扎,最终与另一学跳舞的女客摔在一起,跌入门内,才算是闯入了跳舞圈。虽说场面有些尴尬,终究是成功了。每个圈子,都有自己的表征,也许是一句只有圈中人才听得懂的变调的谐语、切口;也许是对亚麻裙、对蓝色的偏爱。管这叫圈子也罢,“身份的壁垒”也罢,对于一个圈外之人,要闯入,终是得讲究个因缘际会。想起那个了不起的盖茨比,那个在长岛购置了宫殿式别墅的异乡人盖茨比,他举办花园派对,尽邀当地人士参加,讲话字斟句酌,不正是想闯入当地的上流社会圈子吗?
真实的生活,毕竟不是童话般的武侠小说。令狐冲可以潇洒游历,从华山派的圈子出来,光怪陆离地闯入各式各样的圈子:衡山派、嵩山派、恒山派、刘正风曲洋的知音圈、圣姑的情爱圈、黑木崖的邪派圈子。而我们不能够,我们只能锁定在有限的几个圈子里:家庭圈、朋友圈、同学圈、同事圈,等等。人到中年,生活的圈子也越缩越小。其实,不光仅仅是中年人如此,现代人似乎已失去了想闯入陌生圈子的欲望。多数的人,下班回家,要么抱着手机刷朋友圈;要么盯着电视机,看不痛不痒的肥皂剧度日。如果这就是人生,那也不免无趣;如果这可称之为“平平淡淡才是真”,那只是在自我慰藉;如果有人还打心里觉得很幸福,那他真是不可救药地令我心生感动了。
现代人喜欢读武侠小说、玄幻小说,也许正是在补偿圈子人生的某种缺憾,熨平自己日趋无欲的平淡日子。
人类发明了互联网,也许正是想打破各种现实生活中的圈子,让最大量的人相互融合,造就一个更好地消除厌倦的平台。然而,事与愿违了。我只看到一个一个微信朋友圈中,大圈外设小圈。看来,人类的天性,就是喜欢制造圈子。人类消遣厌倦的方法,似乎即是小心奕奕地从一个圈子,闯入另一个圈子的过程。就象《追忆似水年华》里的“我”,整日想的,是如何闯入不同类的情趣各异的贵夫人沙龙。从斯万夫人的沙龙,游荡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沙龙;从圣卢的圈子,闯入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沙龙;从少女们身边,走进维尔迪兰夫人星期三的小圈子。似乎可以说,人生的乐趣,就是钻圈子。乐此不疲,循而忘返。
《谈谈情,跳跳舞》的片尾是这样:
她对刚从门外闯入的他伸出了邀约之手,“Shall we dance?”
他略带羞涩地回应道:“Shall we dance.”
人生或许就是一场轻快的舞步,从一个圈子,划入另一个圈子,这是人类“最原始的欢愉。”
二〇〇一年七月二十八日
二〇〇七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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