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老师
1
薛老师是城里来的知青，二十来岁，中等的身材，他走路有个特点：头和上身总往前倾，步子迈得特大，特快，急急匆匆，老想要跑起来似的。
薛老师教我们四年级语文。他教课也有个特点：不按课本安排的顺序教，而是想教哪一课就教哪一课。教完了第一课，就跳去教第四课，后面或许就教第八课，甚至是最后一课！
他每次教新课前，都会叫学生合上课本，先来讲个故事，而这个故事，肯定与新课有关，他讲得绘声绘色，眉飞色舞！使得每个故事，每篇课文都是那么生动有趣，让我听得津津有味，他读课文也是那么好听，像广播里的播音员一样让我着迷、让我好不喜爱！正是从那时候起，我喜欢上了语文，才知道所有的故事都来自书本，我是那么爱听故事！我小的时候，每到晚上，家里就是故事会场，我的父亲，我的堂爷爷，还有对门东屋里的奶奶都是讲故事的高手，每天晚上都会聚在我家讲故事，听故事的人总挤满一屋子！从那时起，我便爱上了故事！可我不知道，那些故事是从哪里来的，怎么来的？做了薛老师的学生之后，我才知道了：故事原来是从书上来的，是人写的！
薛老师说：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本书，都有一个故事，这个故事都是由你自己来写，你是想把它写成一个好故事呢？还是把它写成一个坏故事呢？那就要看你自己愿意怎样去写了！
我当然愿意把自己写成一个好故事啦！我心里想：原来我自己也可以写故事！可是，怎么写呢？薛老师于是便教我们写作文，他说：只有学会了写作文，以后才能写故事，就像我们语文书上的故事，都是学会了写作文的人后来写出来的，他们小时候都是和我们一样的人！
啊，原来书都是小时候和我们一样的人写的啊！
我简直羡慕极了，也神往极了！这些故事写得多好啊！我要好好学写作文，学会了写作文，就学写故事，会写故事是多么了不起的事啊！
可是，薜老师布置给我们写的第一篇故事我就没有完成！不，不是没有完成，而是根本没有写！
2
那是一九七四年，学黄帅反潮流的年代，我还记得我们语文书上有篇课文，题目是《一根教鞭》。好像写得是一位老师用教鞭责罚了一位学生，黄帅勇敢地上前夺过了老师的教鞭，并且把它折断了，还慷慨激昂说了一通大道理！把我们这些平时都不敢和老师说话的女同学们佩服得不得了，那以后，学校便掀起了“学黄帅，反潮流”的热潮：
“女同学真是以实际行动学黄帅啊”！
这句话是薛老师说的，因为他看到班上女学生们头上的两条辫子都没了，全都变成了“黄帅头（运动头）”于是他发出这样的感概！
不过在这里，我要悄悄地告诉大家一个小秘密：其实我们并不是为了学黄帅而剪的运动头！我们小的时候，可不像现在的孩子，个个是家里的小皇帝，只要把书读好了，想要什么有什么，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我们呀，兄弟姐妹众多，几乎都是在父母的打骂中长大的，哪还由得你怎么着！你学校要叫学黄帅，有他们做父母的什么事呀，他们才不管不顾呢，他们把孩子往学校一丢，就全是老师的事了，学习成绩怎么样？似乎都不关心（特别是对女孩子），好像这对于他们都无所谓，都说只要认识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以后要出门进城，能分得清男女厕所，别走错门就行了！
啊，话题扯远了，我是要告诉大家一个小秘密的！下面言归正传：
那一年，不知怎么回事？我们偌大一个村子，全村的女人们，不论老幼，头上都长出了虱子，而且怎么也灭不掉，大家用尽办法，甚至有人用农药“敌百虫”粉末撒在头上，用衣服严严实实包住头，都不能闷杀干净，过不了几天，又是满头痒痒，用篦子一梳，总能一梳好几只甚至十几只虱子！我们的梳子全都换成篦子，因为篦子齿缝紧密，有利于梳下虱子！据老人们说 ，这种情况在我们村从没有过，也从没听说过！他们私下里传言：是不是我们的国家要发生什么大事呀？好像这是一种诡秘的预告似的！实在没有办法，做母亲的只能让自己、让女儿们的长发变成短发，也就是近似于“黄帅头的那种运动头了”，这样易于每天的梳洗，甚至我的一位堂婶，干脆把两位女儿剃成了光头！
直到两年以后，这些顽强的小害人精们才消踪遁迹！我们这些女孩子们才又重新留起了长发！这当然已是后话，不提。
3
再回到学黄帅。
那天下午放学前，薜老师拿来一叠旧报纸分发给我们，每人一份。他说：今天布置给你们一份特殊的作业，那就是放学回家后每人写一张大字报，用毛笔写在报纸上，就写你们上学这几年来，受到过老师怎样的责罚，挨过哪位老师的打骂！要像黄帅一样，勇敢地揭发老师，批判老师犯下的过错，保护自己的权利！也就是说，你们今天要回家写第一篇自己的故事，明天带回学校来，贴在教室里的墙上，也可以贴在大礼堂里的墙上，要好好写，写得好的同学有奖，会奖励一支铅笔！
啊，会奖励一支铅笔！
我太想再要一支铅笔了，我只有一支铅笔，每次测验和考试，我都会因为半途要削铅笔而苦恼！我的作文在班上算是写得好的，老师经常表扬我，我想，我这次肯定也能写好，能得到奖励的铅笔！
可是听完薛老师的话，我是又高兴又兴奋，转而又紧张又茫然！高兴的当然是有铅笔的奖励，我有把握哩；兴奋的呢：我们真的要写故事了，还是写自己的故事！平生第一次呀！可是这故事应该怎么写？是的，这故事怎么写？我突然又紧张起来，又有些茫然了！我怎么写呢？我根本没有事情可写呀！
我回家找父亲帮忙，把薛老师的话重复给父亲听，父亲也是抓耳挠腮，给不了主意，他只读过两年私塾，他只会在队里的豆腐店记帐，他只写过一篇短短的自传，那还是他去世后，我在他留下的小匣子里看到的，他只会讲故事，他哪里会写故事？！他叫我想想，哪位老师打过我、骂过我、罚过我的站什么的。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因为根本就没有啊！我是一位好学生，上学几年来，每个寒暑假我都能捧回一张“五好学生”的奖状，老师们都喜欢我，没有哪位老师打过我、骂过我、责罚过我一一噢，不不！有一位老师曾打过我，就那一次，我其实一直记在心里，从没忘记过，薛老师今天一说这个题目，我就想到了，只不过，这可是我的一个不敢触碰的伤疤，我羞于启齿，不敢说出来，不敢告诉父亲，当然，更不敢写出来！
那是我上二年级的时候，有一次考试，有一道填空题，是《草原英雄小姐妹》中的句子：风越刮越猛，雪越下越大。空格里要我们填那个“越”字，可我想破脑壳也想不起“越”怎么写！我做完全部的考题后再来想，也还是没能想起怎么写！眼看着同学们一个个都去交卷子了，我的同桌也走了，只剩下没几个人了，我着了急！我考试一直是“100”分，所以，我也就一直以为考试必须要考“100”分！没办法，我只能偷书看了！我把头埋在课桌边上，手偷偷去抽屉里翻书，可我还没翻到那一课哩，就被后面的同学发现了，就被告发了一一
教二年级的左老师立即来到我身边，收走了我的考卷，又从抽屉里抽出我的书，在我的头上重重地拍打了两下！羞得我的脸火烧火燎，真想钻进抽屉里去……
这就是我唯一的一次挨老师打！可这，能写吗？我的脸又变得火烧火燎，就像当年一样，就像被人狠狠地打了脸！
不，不能写， 不能写！这是我的错，该打！不能怪左老师！
第二天，当我看到同学们欢欢喜喜在教室里的墙上张贴自己写的“大字报”，只剩下少数几位同学像我一样缩在自己的座位上闷闷不乐时，我沮丧极了，我是得不到铅笔了！我突然羡慕起挨过老师责罚的同学来！
不过，我又有些奇怪了：我们班上有好多同学其实都没挨过老师的责罚、打骂呀！特别是我们的班长，她的学习成绩和我一样好，而且她又活泼大方，能唱会跳嗓子甜，长得又特别漂亮，更是深得每位老师的喜爱！从一年级到四年级，都是她当班长，根本不可能被老师责罚过打骂过，她怎么也写了“大字报”？而且兴致勃勃地在指挥同学帮她刷浆糊！
我更难过了！
我像个被别人抛弃了的小可怜虫，缩在自己的座位上，伤心而无助！
薛老师过来了，他问我怎么不去贴“大字报”。
“我，我没写！”我都要哭出来了，我第一次没写作业！
薛老师见我如此紧张，笑起来了，他说：“别紧张，别紧张，老师不怪你！是不是没有事情可写？”
我点点头，不敢看老师的眼晴！
薛老师用手拍拍我的头，安慰我说：“别害怕，没有事情写就不用写，老师是要你们写真实的事情，没叫你们撒慌，所以，你是对的，老师高兴，你不用难过！”他又拍了拍我的头，走了。又去看贴好的“大字报”去了！
听薜老师这么一说，我的身上一下子轻松了起来！没有铅笔也不重要了！
4
我上辈子好像和那长辫子女同学结了仇！今生仅有的两次打架都是和她交战！四年级时，不知为着什么事？我们又打在了一起！不过这次我可不再是孤军奋战！刚一交手，就扑上来三位帮手！这下可是四个战两个，不用说，我们大获全胜！但那姐儿俩岂肯罢休，很快回家搬来救兵一一
那是我们刚吃好午饭回到学校不久，她们的母亲突然堵在了教室的前门口。
那母亲用一只手遮在额前，瞪着凶狠的眼晴四下里张望：嘴里又恶狠狠地叫嚷：“哪几个没家教的小鬼给我站出来，让我看看你们头上长了几只角？敢打我家珍妮和毛妮，还四个打两个，也不打听打听我家可是吃素的，有本事再来打打看！老娘今天倒要好好见识见识……”
这下可把我们四个吓坏了，不约而同地偷偷往教室后面钻。在几位男生的帮助下，我们翻窗逃跑，逃到了学校的后山上。又怕那母亲会追过来，便一路紧跑，像是四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慌里慌张头也不敢回，傻里傻气地也不知道翻过了几座小山，跑过了多少田埂地头！突然，冯玲玲大叫起来：“看，我家，那是我家！”
我们全都大吃一惊！简直不可思议：怎么跑到冯玲玲家的队里来了？冯玲玲家在我们村的最北端，再过去便是一些零零散散的小村落了。如果走村里的大路，倒不算很远，二十多分钟也就到了！可是，这爬小山穿田埂溜地边的？要绕多少路啊？！我们都不知道是怎么会来到的了！
但冯玲玲很高兴，她领着我们下了小山坡，又穿过一片桑地和一块菜地，走上一条架在小河上的木板桥，“噔噔噔”我们一路小跑儿，跟在冯玲玲后面来到了她家大门前。
冯玲玲用手拨去大门上的搭钩，打开了门，我们直奔桌上的大茶壶，“咕噜咕噜”每人喝下两大杯茶水，把满满一大壶茶水连同半热水瓶的开水喝了个底儿朝天！
冯玲玲说：“不行，我得去烧点开水，不然我妈家来了没茶喝，会骂我的！”于是便去灶间烧水，她又打开了灶间通往外面的门，指给我们看不远处的一排几间平房，告诉我们说：“你们看，就那座房子，薛老师就住那儿！”
“啊，薛老师就住这儿？”我们仨异口同声，都有些惊讶，想不到薛老师是和冯玲玲住得那么近！
我们都好奇地跑过去，要看看薛老师住得房子怎么样。
冯玲玲把我们领到大门右边薛老师住房的那扇窗口，踮起脚尖伸头往里面瞧：只见临窗的一张长条桌子上摆着好些书，还有我们的作业本，还有厚厚一叠像我们的作文本一样的方格子的、但却比我们的作文本大很多的本子。
我说：“薛老师的作文本怎么那么大呀？”
冯玲玲回答我说：“那不是作文本，是稿纸。薛老师跟我说的，说那是用来写故事的！”
噢 ，原来是写故事用的稿纸！
我又看到桌子上的一只毛竹筒，里面插着好些笔：有铅笔圆珠笔还有水笔（钢笔），插了满满一筒，我羡慕极了，薛老师有那么多的笔，可我只有一支铅笔！嘿，当老师多好啊，我心想，我长大了也要当个老师，也要买那么多笔，也买稿纸，像薛老师一样写故事！
最后我的眼晴又落到一支长长的笛子上。那笛子比我们队里的知青小刘的笛子长多了！我又忍不住感叹道：“薛老师的笛子可真长啊！”
冯玲玲又笑了，说：“那不是笛子，那是箫，薛老师说的，他可喜欢了！那儿，你看”她转身指给我看坐在小河里的一块大礁石：“薛老师经常坐在那块大礁石上吹箫，把脚泡在水里打水花……”
“他吹得好听吗？”我有些神往，仿佛看到了薛老师正坐在礁石上吹箫，脚下水花回溅！
“当然好听啦，好听得不得了……”
我简直要把冯玲玲嫉妒死了，她太幸福了，居然能和薛老师住得那么近，能从薛老师那里知道那么多！可我，唉一一
天还很早，我们不敢回学校，怕那母亲还在！于是我们便在冯玲玲家的灶间门口玩：我们跳房子，踢毽子，翻绳网……我们忘了时间，一直玩到太阳要落山了，冯玲玲的妈妈从队里收了工回家来烧晚饭了，我们这才想起该回学校了，薛老师也该放学了，我们可不敢碰见薛老师，怕挨骂！我们得赶快走，我们的书包还在学校哩！
冯玲玲不愿跟我们回学校，说她的书包薛老师一定会给她带回来。于是我们便告别了冯玲玲，准备走村里的大路回学校，可又担心会遇上薛老师，正踌躇着想找条小路走，不巧一抬头，迎面正好看到薛老师！他一手拎着冯玲玲的书包，一只肩膀上挎着自己的背包，正急匆匆而来，我们逃跑已经来不及，早被他拦在了前面！
他把我们仨挨个儿从上到下打量一番，然后才感叹道：“我也真服了你们了，居然跑到这里来了，书包也不要了，不想上学了吗？碰到事情了就逃跑，能解决问题吗？也不知道老师会担心吗？好了，”他一挥手，知道和我们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只能自己找台阶下！他说：“好了，快回家吧，书包已经给你们送回家了！”
我们听得说好了，快回家吧！简直像如遇大赦，不约而同撒腿就跑！急得薛老师在后面大叫：“别跑，别跑，好好走路！”
我们跑出很远了，似乎还听得他在叫：好好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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