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一直不知道,写作长篇的作家是什么样子的。
我以为他们,或年轻潇洒,或而立成熟,自有自己的一盏明灯,有一方安静的书台,明亮而宽敞的房间.书桌上面放着电脑和纸笔.面带微笑,下笔如飞.身后是编辑殷切的期盼和读者洛阳纸贵的追捧。
或者像三毛,流浪到撒哈拉去,有爱人相伴,怎么都是诗意。
我不知道的是,他们也是一个人。除了写作之外的其他时间里,他们需要挣扎着处理自己的一切。他们要应付出版社,应付版税,应付读者,还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身体。说出来,就像你不相信,江湖上人人敬仰、玉树临风、气度翩翩的大侠竟然也需要拉屎撒尿,他们也会手里没钱而将就着用馒头的碎屑擦擦碗里剩下的油星。
最基本的,
比如和女友吵架,吵到离家出走再也不想相见。
比如我病了,我哪里都疼。
比如我是谁。
<迷宫中的恋人>里的鹿月,就是那样一个人。
三十八岁年纪,写过几本书,算是小有名气。整天有讲座和演讲,忙得充实。双性恋,既爱男人又爱女人。不缺爱,不缺宠。
在花莲这样一个阴雨绵绵的小镇中,和一个个女友男友周旋。爱每一个都爱得认真。
对于鹿月这样的人,最深重的打击,你以为是什么?
其实并没有那么玄幻高雅,也不诗意。甚至不是亲人的离世或恋人的背叛,而是身体机能的退化。是的,就是这么世俗而简单。突然意识到自己年华老去,写作带来的各种疾病,关节炎、类风湿、干燥症,一样一样如洪水猛兽一般,没有商量的余地,将她的生活一一摧毁,没有时间考虑一切,没有经历照顾别人的感受,甚至没有了爱的兴趣。
书中有一段关于痛的描写特别细腻:
“几个月来你已买过各式帮助冥想、静坐、净心,印度西藏尼泊尔的音乐,在那些身体剧痛无法自持的时刻,你平躺在瑜伽垫上靠着冥想度过,将时间切割成更小,将此刻分割成无数的当下,比细碎更细碎,把一秒对半再对半直至几乎感觉不到的瞬间,如此,无法忍受的痛苦似乎可以忍受,几乎不需忍受,只让一个个当下如空气飘过,让那全身乱窜的疼痛变得可以理解,像数学,可以数算,又像物理,成为基本粒子。你动用你毕生所学所知的任何的理论思想,抽象具象,你静躺在那儿,设防将自己从肉身躺成一个概念。
痛是什么?仿佛将痛解释成别的东西就能保护自己。痛是什么,是什么突然闪电般扭住脚踝,是什么从骨头深处极冰冷地往外扩散使你打战,是什么啪啪啪在你移动着手臂时从关节发出声响,像是随时都会折碎。”
痛到这样子,还是要生活。
并且还是要和一大堆不痛的人打交道。
忍到极致,最终还是决定爱自己。只吃能吃的素食,按时睡觉,一个人住,定期检查,吃一堆药。旁人问起来,顶多一句:真的有这么疼么。
真的。
又过了不久,你又开始发作。疼到没办法写作,没办法工作。推掉所有的讲座交际,躲在家里。忍着将要发作的抑郁症,责备自己一无是处,没有价值,就像一个死人一样,突然从坟墓中做起来眼睁睁地开着自己腐烂。
可是就是这样子还是要写。
趴在桌子上,趴在被子上,哪怕指尖敲在键盘上都疼,哪怕眼睛流着泪都看不清屏幕。
因为不写就没有书,没有书就没有生活来源。
作家是人,要吃饭,要买房子,生活中一堆纠纷都要钱。
而且还有自己的执念,一定要写出什么的执念。生活残破不堪,不能自己仅擅长的写作都放弃了。
写作于鹿月,就成了证明自己有用的最后一根稻草。脆弱不堪,别人却折不断。
恋人是有的,有书香气息带一点不羁的女子都有故事。
有故事的女子从来不缺恋人。
鹿月有好多萍水相逢的恋人,也有认真处的两个。一个初恋的阿撒,一个上大学的小津。
她甚至和阿撒结了婚,虽然同性婚姻在海峡那边也行不通,可两人还是举行了婚礼。
可结婚又如何呢,婚礼也不能减轻疼痛。也不能解决很久就潜藏的矛盾。
两个人最终没有住到一起。
吵架、和好、再吵架。
不合法的婚姻本来就脆弱,加上鹿月特殊的职业、特殊的疾病,没有什么独立的人非要依赖着你不可。最终离开也是意料之中。
虽然在最后,鹿月和阿撒得以有一个岁月静好的结局,却更像是累了,要找一个地方安稳下来,将就度日。
而小津呢?
小津不懂。
小津太清纯太活泼了,简直没有办法理解鹿月的痛苦。年轻人,每个月吃好几顿火锅,睡地板,穿最便宜的鞋跳迪斯科,住最差的房子都可以。
可是鹿月不行。鹿月试过迁就,可是那样她就没办法写作,小津整日痴缠,也不务正业。不务正业两人就没办法生活。
两败俱伤之后,所以不能迁就。
小津到后来都没有明白鹿月离开的原因,只知道打电话过来哭,说你回来,我爱你,我们在一起。
可是她没有想过,这样子怎么在一起,她没有想过住哪里,怎么吃一日三餐,怎么既满足她的味蕾又满足鹿月病患产生的胃。
最终,无论和你过日子的是谁,无论你在哪里度过余生,你都得爱自己。
爱自己,想尽办法减轻自己的疼痛,想尽办法满足自己娇贵的胃,想尽办法满足自己需要的孤独和冥想。
有时候真的需要活得像鹿月那样固执一点,以自我为中心一点。因为人生在世,除了父母之外没有人有义务为你操心、为你迁就,你必须对自己不迁就,才能避免事事迁就他人。
就像疼痛那样子,痛的第一天,总会有一堆人来关心你,迁就你。第十天,关心你的人只剩下会一直关心的人。
你要是一直疼呢?
你跟别人出去告诉他们你膝盖不好不能不找个地方坐下来的时候,他们只会一脸茫然地问:哦,你还没有好啊。
好好的,像鹿月一样,不怕麻烦地照顾自己,爱自己,哪怕得罪所有人。
爱自己到极致了,才能纵容做出你喜欢的事情。
对于写小说的人是这样,对于其他人又何尝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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