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他

作者: 早见凛 | 来源:发表于2018-09-03 02:14 被阅读124次

    >>1

    说不清我走了多久,我只知道走到一个地方之后,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这里这里,就在这里停下吧。”

    我听话地停住脚步,然后开始打量四周。

    四面一片纯白,却又影影约约显露出一些轮廓,世界仿佛笼罩在一片白雾中,让人觉得置身其中,又好像置于其外。

    “有人吗?”我尝试喊道,却发现我好像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

    “别嚎别嚎,我来了。”一道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下意识地回头,惊得差点儿咬到舌头:“鲁鲁鲁鲁鲁、鲁迅先生???”

    这张脸我在教科书上看了十年,化成灰我都认得。

    然而鲁迅先生无视了我的惊讶,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本本和一支笔,无比自然的问我:“新来的,叫什么名儿,多大了?”

    “林、林谙,18岁……”我有些机械性地作答。坦白讲,我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这一切就让我觉得是在做梦一样。

    鲁迅先生点点头,在本子上记下了,然后又问我:“怎么死的。”

    死……?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明天是宗白的生日,我答应他要给他亲手做一个蛋糕,没想到在去买材料的路上出了意外,被一辆逆行的车给撞死了。

    这么倒霉的事情竟然发生在我身上。宗白这家伙,肯定要怪我爽约了吧。

    “啊,应该是车祸,被一辆车给撞飞了,哈哈哈像电影特效那样……诶不好意思,鲁迅先生您应该不知道电影特效是什么吧……”

    鲁迅先生没有附和我的笑声,我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又是车祸,昨天才来了一个,你们这交通真是越来越不行了。好了我登记完了,祝你在这里玩的开心,当然能待多久要看你的造化了。”

    鲁迅先生收起笔和本子就要走,我有些着急地拦住他。开玩笑,我到现在对自己的处境还是一脸懵逼,至少给我解完惑再走哇。

    鲁迅先生听完我的疑问,笑着开口道:“这里啊,是死人的世界,准确地来说,是那些已死却未完全消散的人的世界。”

    >>2

    当大多数人对于科学的认识还处于蒙昧状态的时候,人们对于周围所发生的一切超出认知的事情,总用非自然力量作用来解释,比如神鬼之说,比如绝对精神。按照中国的传统,人死后会有黑白无常接引,前往阴曹地府,过奈何桥,喝孟婆汤,然后重新投胎。

    作为一个从小接受马克思主义科学精神教育的正直少女,我向来不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毕竟如果真的有天庭和地府,众神到底是在对流层还是逃逸层俯瞰人间,阎王鬼差又会在哪个岩石层管理死者?

    然而鲁迅先生描述的事情完全超出了我的认知。

    人死后,因为有人思念、牵挂,一时之间无法与现世斩断联系,所以会有一个缓冲期,死人会以“场”的形式存在,如果能被感知的话,生者会以梦的方式与死者相聚。

    “如果没有人牵挂,就可以去投胎了吗?”我天真地问道。

    “没有燃料的机器终会停止运转,太久没有充磁的磁石也会失去磁力。如果没有人的牵挂,人只会在天地间消失。”

    “emmm那您老该有多少人牵挂……”

    “哼!老有一些笨蛋来找我,让我给他们讲解我的文章是什么意思。前几天我遇到爱因斯坦,他还跟我吐槽他一大把年纪还要给人讲物理题。这都什么鬼啊,你们是真的烦得要死。”

    我差点没笑出声,鲁迅先生恨恨地看了我一眼继续吐槽:“这么多年我想走都走不掉,最后没办法,这一片索性归我们管了。”

    “我、我们?”

    “对啊,还有陈独秀和李大钊。”

    “噗嗤。”这次我是真的笑出了声,这可真是,太秀了。

    >>3

    宗白经常吐槽我,说我心太大了。

    好像确实是真么回事儿。自从爸爸死后,我好像一点也不畏惧死亡这件事,并且心里隐约觉得,我会是一个早逝的人。对于“我死了”这件事,我不仅接受良好,还迅速在这个鬼地方混开了。

    比如正在和我交谈的这个老奶奶,死了已经十年了,却仍然没有消失。

    “奶奶你可真幸福,还有人能记挂你这么久。”我有些羡慕。

    我又能存在多久呢?妈妈说不定心里松了一口气,毕竟再也没有拖油瓶阻拦她追求幸福了,再也没有一个人生污点天天在她眼皮子底下晃悠,告诉她她的前半生是有多么的失败。然后她说不定会迅速投入那个新的家庭,抹掉她不幸的过去,继续扮演贤妻良母的角色。

    我只希望宗白能把我记得久一点,真的,一点就好,我还有好多话想对他说。

    然而面前的老奶奶只是淡淡地笑着,笑容带着苦涩:“我倒希望他们能把我忘了,一直沉溺过去的人,是没有办法安心获得幸福的呀。”

    我有些愣怔。

    “一定会幸福的”这个约定,是我和宗白相互搀扶,跌跌撞撞继续向前的指向标。即便它只是一个遥远的、华丽的幻影,即便对它能否实现还是会心存怀疑,即便此时此刻心里有多荒芜有多绝望,但在这道底线之前,我们还能粉饰太平,心照不宣做出努力与生活斗争的样子。

    这样的话,多说几遍,就好像前方真的会光芒万丈一样。

    如果宗白一直记挂我的话,是会伤心的吧。

    可是……

    真的好不甘心。

    活着时就没有什么什么存在感的我,如果在死后也这么快消失的话,那也太逊了吧。

    就让我最后任性一次啊。

    老奶奶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凑到我面前,努力睁开眼睛端详我:“像啊……”

    “什么?”我有些不解。

    “在你来不久前消失了一个男人,你和他很像。亲戚?”

    “大概可能是……我爸爸吧……”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反正很想哭就是了。

    爸爸死的时候我一滴泪都没掉,单纯感觉不到悲伤而已。

    这么多年以来,我只梦见过一次爸爸。我们就是互相注视着,谁也没说话,然后我就醒了。这个梦简短到我羞于启齿,但是醒来的那一刻,胸腔里有些胀痛,我真想告诉全世界我梦到了他,却发现我不知道该告诉谁。这种事情,谁会在乎呀。

    我一直以为我的世界不需要父亲这个角色,我自以为我已经足够淡漠足够冷血无情。可是就是这样自私混蛋的我,其实也在偷偷地想念那个男人吗?

    >>4

    人的感情能维持多久呢?

    我从来不相信有什么能超越时间与空间的感情。

    感情都是不纯粹的,是需要交换的,不过人与人之间想要交换的筹码不一样,有大有小罢了。

    “所以你看,我们之所以能结成同盟,不过是因为彼此经历相似,我需要一个倾听者,你需要一个避风的港湾。只有维持这样一个动态的供求平衡,我们的关系才能稳固。倘若有一天你有了自己美满的生活,不再需要我的供给,那我也没有办法坦然地从你这里获取我的需要,这段关系就破裂了。只会一味付出或者一味索取的感情,都是负担吧。”当时我一边给宗白上药一边絮絮叨叨。

    “我怎么发现你,有一点反社会倾向呢……嘶,轻点儿轻点儿。”听着宗白的吐槽,我恶狠狠地戳了戳他脸上的淤青。

    “你爸下手真是越来越重了,你不考虑打回去吗?”

    如果没有酒精,我觉得宗叔叔会是一个好父亲。我还记得小的时候,爸爸带我去邻居家拜年,宗叔叔还给了我一串糖葫芦。不幸的是,他几乎每天与酒为伴,尤其自从下岗后,醉生梦死几乎全年无休。在酒精的催化下,他变成了一头暴虐的野兽,只会用拳脚发泄对生活的不满。

    “讲道理,我现在打不过啊,还手只会让他揍得更狠,你知道的,我妈又完全不管事,一遇到他发疯只会像个鹌鹑一样躲在房间里。好烦,这种人为什么还能活在世界上呢。”宗白耸了耸肩,语气里全然是无所谓。

    每到这个时候,我总能他身上嗅到同类的味道。

    极度缺乏安全感,渴望着谁靠近却又自私冷漠,尚未学会去爱,却早已对互相伤害得心应手。

    这大概也是我把他当成自己唯一的朋友的原因。

    在他面前我不需要去掩饰,不需要尽心尽力扮演一个合乎社会道德的人,我可以把我骨子里的刻薄冷血惬意地展现出来。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人会像宗白那样不嫌弃我,并且对我的离经叛道表示宽容。我们甚至约好,等到了18岁,就一起离开这里,与他们老死不相往来。

    可是,我注定等不到自己的18岁了。

    >>5

    在这个鬼地方的第一个晚上,我就在宗白的梦里见到了他。

    坦白地讲,我还是很开心的。

    我在他面前不停地说呀说呀,告诉他我在这里的奇遇。我停不下来,我不敢停下来,这个时候,只有这些苍白的语言才能让我暂时地不去想离别,只有这些刻意的表演才能让我不至于崩溃。

    宗白如往常一样附和着我。

    就在我第三遍说到“鲁迅先生和课本里描写的一点儿也不一样”的时候,我看见泪水从宗白脸颊上滑落。

    而我就像突然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对不起,如果不是为我准备生日,你也不会变成这样。”

    我能回应他的,只有一个绝望的拥抱。

    这是我第二次看宗白哭。

    第一次应该是在一个寻常的夏夜,宗白当时狼狈地站在昏暗的路灯下,流着泪对我说“真想死啊”。我当时也如这般紧紧抱着他,这份痛苦随着迭起的晚风,吹入我心底。

    这种挣扎,这种痛苦,我真是太熟悉了。

    每一个无比清醒的夜里,这个念头总会纠缠着我不放,直到清晨到来,绝望的一天照常继续。

    “不、不关你的事呀笨蛋,老天爷要这么安排,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只能这样安慰宗白,尽管我对那个所谓的老天爷嗤之以鼻。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为什么他会是那么多人的信仰,也许很多人和我一样,对他的存在仍然保持或怀疑或否定的态度,但他却能给你一种无法取代的慰藉。

    看吧,就是这么无奈,人与人之间一旦有了羁绊,从此一个人的喜怒哀乐就会与另一个人息息相关。我……看着宗白仍然满是内疚与痛苦的双眸,我突然心头一动。

    “宗白……”

    “嗯?”

    “……嘛,算了。”

    那一瞬间有什么话我几乎要脱口而出,但同时我清醒地意识到,一旦说出来的话,我和宗白的关系将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可除了变化本身,它根本没有任何益处,只会使生者更加痛苦,无论宗白是否和我有着同样的感情。我足够自私,足够冷血,但我不想让宗白难过,我想尽我所能让他更快乐更幸福一些。

    宗白的身形逐渐变得透明,我猜他应该是快要醒了。他用最后一丝残留的意识对我喊道:“我会再来看你的。”

    我忍住快要流下来的泪水,微笑着和他告别。

    尽管一直和自己说着,故事终章还未说出的话没有必要再说出口了,但我还是希望宗白对这份心情能有所感知。

    我很高兴,我喜欢你啊。

    >>6

    宗白没有食言,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旧没有消失。我还是会时不时地出现在他的梦里,尽管随着时间的推移,次数越来越少。对此我已经做好了准备,说实话,宗白坚持的时间比我预想的要多很多了。

    今天的宗白穿着工作制服来见我。对了,差点忘记说,宗白现在已经是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了。

    “真羡慕你啊,我也想看我长大了是什么样子。”说完我心里咯噔一下,小心翼翼观察宗白的表情。

    宗白沉默一下,继而调侃我:“我认识你那么久,也没见你样子有什么变化。绝望吧,女大十八变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你身上的。”

    我突然觉得有些滑稽,我们还真是一模一样的笨蛋。“长大”“十八岁”这种词汇在我们之间是带有悲伤的字眼,但偏偏两个不会说话的傻子总是无心将它们说出口。

    “你小时候总说走得远远的,真没想到你最后会选择在家乡当一名警察。”

    “没办法啊,我爸那傻逼喝酒把自己喝死了,我总不能把我妈一个人丢在这里。”

    看着面前身形英挺的男人,我突然有些恍惚。到底哪里改变了,明明还是一模一样无所谓的语气,但却突然有了温度。也许,也许其实这么久以来,我一直在误解,当年那个少年冷硬外壳下,明明存在的,是最赤诚最柔软的血肉。

    “对了,有一件事想告诉你,”宗白的脸像是突然被什么点亮,漾起一层温柔的红晕,“我……那个,认识了一个女孩……”

    我尽管早就对这一切有所准备,但还是有些猝不及防,失落会有,但更多的是释然。

    “什么嘛!你竟然还会害羞哈哈哈哈哈哈!”

    “喂喂喂这有什么好笑的。”

    笑过之后,我擦擦眼角溢出的泪水,郑重地对宗白说:“宗白,忘了我吧。”

    “欸?”宗白有一瞬间的慌乱,“你说什么啊笨蛋,我不会忘了你的,你……你是无法取代的……”

    “真开心啊,能听到你这么说。但我是认真的,我很早就想这么说了,一直沉溺过去的人,是没有办法安心获得幸福的呀。”

    记忆中那个和我彼此救赎的少年,如今开始有了担当,有了正面生活的勇气,也有了教他收起浑身戾气学会去爱的人,我才不要输给一直在成长的他呢。

    那么,再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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