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牙牙学语之前,蓝铃一直没有表现出什么会魔法的迹象。
转折发生在一天晚饭后。当时林檎儿在洗碗池边忙着,身后是女儿“啪哒啪哒”地走来走去。
忽而,她听到小家伙奶声奶气地问了一句:“你是谁呀?”
她并没有往心里去,只当是小孩子的自言自语。过了一会儿,却听见蓝铃又问了一遍:“你是谁呀?”
“你在跟谁说话呢?”林檎儿擦干净最后一个盘子,转过身来。然后就呆住了。
蓝铃蹲在碗柜前,面对着柜子底下钻出来的一截蟒蛇头——林檎儿想那是蟒蛇,但它又有些地方不像蛇:它的鳞片上生有长长短短的尖刺,眼如黑洞、深不见底,它就那么定定地盯着蓝铃,蓝铃也定定地盯着它。
“快别看了!危险!”她不知哪来的神速,一下冲过去,把女儿抄了起来。蓝铃有些愣神地看了看妈妈急成粉红色的脸,就在她把目光从柜子那边移开的一瞬,蛇原地消失了。
事后,林檎儿把家里搜了个底朝天,也没有再看到那条蛇。
它是从哪里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她有种感觉:它的出现可能和蓝铃有关……
可她在心底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于是她努力告诉自己:森林里也许本来就有这些怪物,只是一直没有被她们碰见过罢了,这一次的事情,纯属意外。
但事实表明,这不是意外,这只是个开始。
在那之后的很多天,待在室内或是房前屋后走动时,林檎儿常常会在不经意间察觉到什么,仿佛有各种影子似的东西在余光里一闪而过。它们像是在窥伺她和蓝铃的生活,却没有更进一步的行动。
就这样,到了又一个新月未生、死寂无光的夜晚。
这一晚,蓝铃没有像以往那样缠着要听很多故事,而是早早就倦乏地躺下睡了,没过多久,她不知又做起了什么噩梦,哀哀地哭泣起来——她就那么哭着,却未曾醒转,仍是困在梦境里。
林檎儿抱起她,感觉比平时烫手,摸摸小脑门、耳垂,都不复温凉,明显是发烧了。她倒来温水给她擦拭,手忙脚乱中,却听到门口传来猛烈的敲击声。
一阵,又一阵,力度之大,好像要把房子敲塌似的。
林檎儿的心一下比浸到冰水里还要凉。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在敲门,但她有种感觉:无论如何不能让外面的东西进来。
默念了几个禁锢咒,门窗和烟囱便都紧紧地堵住了——这座房子是随她心意变出来的,现在她感到紧张,它总能为她抵挡一阵子。手底下换水、凉敷的操作一直没有停,蓝铃的热度终于退了下去,外面让人心慌的嘈杂也渐渐复归平静。
一夜未眠地熬到天亮,晨鸟送来熟悉而悦耳的争鸣时,林檎儿才走到门口,小心地凑近门镜看了看。凸晶石的小圆镜片呈现给她一副略有变形、却异常清晰的图景:门外的雪地上密密麻麻地踩满了脚印,都是她从未见过的、死灰色的脚印。初生的一线曙光照到那片凌乱之上,就腾起一缕浊黄的烟,歪歪扭扭地飘散了。
木床轻微地发出些响动,一个带点迷糊的童音从后面唤她,“妈妈?”
她回过身去。是蓝铃醒了,一只小脚先蹬出被子,在墙上习惯性地蹭了蹭,然后整个人坐了起来。
“外面亮,刺眼睛,”小家伙望向窗口说着,小手伸到眼前挡了一下,窗边那幅米白色绣着小碎花的窗帘顷刻就变成了深紫色的。
房间里顿时暗了许多,一应东西都有些看不清楚,只有蓝铃的眼睛一眨一眨、被低落的炉火映作两汪幽蓝。现在她说起了话,声音带着点撒娇,“妈妈,我昨晚做了个可怕的梦,梦见好多吓人的妖怪在拍我们家的门,一个劲地要进来;还有我们上次见过的那条大蟒蛇,它也回来了,还变成了透明的,对我吐出透明的火……”
“是么,那蓝铃都没有吓醒,好勇敢呢!”林檎儿说着宽慰的话走近她,自己的眉梢却萦绕着忧虑。曾听长辈讳莫如深地讲过有一种“灵巫”,天生就要和黑暗、鬼魅、魂魄之类的东西牵扯不清;现在,看着一室暗淡之中、小脸苍白像雪花似的蓝铃,思前想后,饶是再不情愿,她这个当妈妈的也无法彻底否认了:她所生的这个女儿,或许就是人们鲜少提及、也最不愿意接触的“灵巫”。
她由之而来的那种感受,是不太容易说清的,就有点像……你明明喜欢的是小云雀、却得到一只小蝙蝠;或者你期待一个盒子里装的是松松软软的小蛋糕,打开却发现里面是一瓶最烈的酒。
这样的状况足以让一个人无心言语。一天将尽的时候,蓝铃终于忍不住问:“妈妈,你今天怎么不爱说话?你静悄悄地坐这么久是在做什么呀?”
“妈妈是在想问题,把眼睛闭上、默默地坐好,就会觉得心里变得很空很阔,本来有很多大大的烦恼和疑惑,现在也变得越来越小、微不足道了。”
“可是我想要妈妈和我玩、给我讲故事。妈妈,你说,到底有没有妖怪啊?”蓝铃凑上来,用小手想把林檎儿的眼皮撑开。
微叹一口气,林檎儿躲开一点,睁开了眼睛,“妖怪?当然有了。”她认真地回答。
“那我们平时为什么看不到它们?”蓝铃也很认真地在她对面坐下,继续问。
“因为它们都待在自己的世界里吧。”林檎儿想了一下,“据说有很多世界同时存在,像一张又一张透明的纸那样叠在一起。我们待在自己的透明纸里,碰不到别的透明纸。有的时候,两个世界之间打开了特殊的通道,你才会见到异界来客。就说现在,”她用手在空中轻轻挥了一下,“可能就有一个妖怪从我们面前飘过去呢,只是世界之间的门没有打开,所以它和我们互相感觉不到。”
“哇哦,”蓝铃缩了一下身子,有点紧张地问,“别的世界里,全是妖怪吗?”
“那倒不一定,我看书里说,有些世界不如我们的世界,又可怕又荒芜,那里出没着大大小小的妖怪;有的世界呢,则要胜过我们的世界,那里生活的,都是美好的生灵。”
“哦——”蓝铃拖长音调,想了想说,“那我做梦的时候,是不是就打开了世界之间的大门呢?我好想做个美梦,看到更美好的世界呀。我真的很害怕做坏梦、也害怕那些妖怪。可是它们总会到我的梦里来。我总是梦见它们从好深好深的地底下钻出来,要抓住我,我就拼命地想往高飞,可是怎么也做不到……”她托住小脸,叹了一口气,“有一次,我好不容易梦见自己飞到了天上,可是飞啊飞啊,天就变得像屋顶一样硬硬的,把我给挡住了。妈妈,天到底是什么东西呀,它真的有尽头吗?有人能飞到天的外面去吗?”
“这个嘛,”林檎儿想了想,“古代的聪明人说,世界最开始形成的时候,清而又轻的东西向上飘,就成了天。”
“那清而又轻的东西上面呢?”
“是更清、更轻的东西。”
“那更清、更轻的东西上面呢?”
“嗯,这可不知道了,”林檎儿伸手帮女儿捋捋前额的碎发,“古代的聪明人只说:人的认识是有限的,比更清、更轻的东西还要高远的,便是我们所不能了解的了。小家伙,我们已经说了很多很多了,现在,你是不是该准备睡觉了呢?”
蓝铃点了点头,然后又摇摇头,“我还想学点别的东西再睡觉,妈妈教我数学吧,就讲讲一加一等于几……”
林檎儿不禁泛起一个微笑,好么,扯了一大堆玄而又玄的道理,然后还是回到最简单的“一加一等于几”,果然还是个小孩子啊。
那一天晚上,蓝铃很晚都没有睡着。妈妈早就进入了宁静的梦乡,可以听到她均匀的呼吸。蓝铃躺在一旁,却越来越精神。后来她干脆坐了起来,把窗帘撩开一点,看着天幕上点点的繁星。
看着、看着,她就好像听到了窃窃的私语——那是一些奇特的声音,和森林里任何小动物发出的啁啾、呢喃,以及风的呜咽、水的泠泠都不一样。蓝铃听了半天,有了一种感觉:那应该是来自远方的、星星的话音。
她没有办法准确地模仿它们,但是渐渐地,那些音节的片段在她心里连成了串,其中的含义也自然而然地显现出来。她发现星星原来是在讲故事,而且它们讲的故事都有点奇怪,什么狠心的王后要杀掉漂亮的公主、还要吃下公主的心和肺,或者小姑娘被大灰狼吞到了肚子里、然后猎人切开狼肚子、小姑娘就又跳了出来……
妈妈都没有给她讲过这样的故事,妈妈讲的故事,都是柔和像春风一样的。星星呢,本来就只会迷迷糊糊地在黑暗里眨眼睛,所以它们讲的故事,也只能是这么乱七八糟的吧。
伴着漫天流散的故事,眼见的星光也旋舞着重叠在一起,蓝铃终于瞌睡了。有颗星星还在絮絮地讲着一个勇敢的少女代替年老的爸爸去当兵的故事。
“爸爸?那是什么?”心里升起这么一丝小小的疑问,然后,蓝铃就彻底沉入了梦乡。
下一章:【千闻.静树】第五十三章 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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