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一月二十九去华山医院,十二月五号做B超后开始怀疑肝部有毛病,到六号去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做CT,开住院通知,一晃就是三个礼拜,可以用时光飞逝来形容一下的。
昨天和妻子一道送孙子上幼儿园,回来经过菜场,我说买桶油,是那种四十斤装大桶的。妻子说家里现在吃的,大桶油不好吃。我说,炒菜不用,炸圆子什么的一样用。妻子就让我买了。店老板很客气,用电瓶车送到我的车边,并拎上车。回家,下车,我准备去拎油。妻子赶紧拦着我,说等儿子中午回来拎。这么点事还等儿子回来?我不听她的。她就让我拎菜,自己提起大桶。
屋后一棵树倒下两年了,风吹日晒,虫蛀蚁侵,已快腐朽。那几天天气好,我提着小钉耙,剥了树皮,钉耙挖下去,能抓下来的抓下。乘着午后阳光在家找蛇皮袋。妻子问我找蛇皮袋干嘛。我说到屋后装柴禾。她说用什么砍出来的。我说钉耙啊,下去一撬就一大块。那不需要力气么?我说又不伤身,再说我没感觉到什么不舒服的,也没什么异常。妻说等有了就来不及了,住院前你什么也不用做,安心养好身体最要紧。
昨晚家里人聊天,妻说过几天老爷(我弟弟)从老家要来了。自从小侄女回去读初中,弟弟上海老家两头跑。我问冬至做了吗?妻说那还用问,肯定会做了才过来,而且你老大一道来。女儿问她娘,大爷过来做什么?妻子说,他听说你大要住院,来看看,做老爷的车子来,回去做大巴。
我忽然就觉得鼻子酸酸的,弟兄三个,只有老大常年在家,养了几千只鸡,还有几亩地,不容易。
2
儿子今天送他孩子上幼儿园。我就睡了个安稳觉,早上起来有点迟,七点多出门,天灰蒙蒙的,好像在下雨。
妻子说,落雪了。
还真是。雪片不大,也不密,像是鹅屁股的绒毛被人拽下一把撒到空中,晃悠悠地落下,也像三月天的柳絮被风扯着没了头绪地乱飞。这不是上海的第一场雪。昨天早上我起来烧水,看到天空布满了厚厚的云层,像被烟熏过的旧棉絮。我想,老家都在下雪了,这天气如果下雪也是脏的。谁知道,只一会儿时间,脖子里有点冰凉,似雨非雨。扬起头就见到天上就飘下来的雪片。空中像是有个棉匠,正在弹那床旧棉絮,雪就是弹出来的洁白飞絮。昨天的雪下得很短暂,许多人还不曾看见,就停了,仿佛不曾下过。
雪是雨雪,落地成水,像是老天爷的尿渍,见不到一点点白。
雪似乎越来越大,越来越密。漫天飞舞,轻轻地落在头上,身上,钻进我的脖子里。也落在记忆的长河里。
童年时每逢落雪,天总要阴沉一天,北风呼呼地像要扫光地上的一切,夜里躲在被窝里仍能听到风像头野兽在不停地吼叫。天亮时出门,风停了,白晃晃的刺得眼睛也睁不开来,草屋瓦屋顶上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如童话中的小屋。男人们赶紧架上梯子去刮雪,场地上女人们也在卖力地铲除门前的雪水。孩子们快乐地打雪仗,滚雪球,堆雪人。或是跟大一点的孩子屁股后面去麦田里寻野兔,去村中大河上滑冰。也不知道冷,不晓得累,手冻得红红的,嘴里、头发上都冒着大股的热气。记得有年我滑冰时就掉到大河边的水里,裤子湿透,一天窝在火桶里没出门,屁股还挨了母亲几竹枝,第二天屁股的疼还没消失我又出现在河面上了。
有次和母亲聊起自己儿时的一些趣事,母亲总是一脸的茫然。“是不是哦?我一点都不记得了。”母亲的经历都是争取温饱的困难时期,哪有心事记忆这些零碎的小事?
现在有许多事却不能和母亲说,不但不能说,还得叫别人也不要说。
十一点多,雪下得稀了,夹在雨中,像个小偷,坠落的速度明显跟不上雨的节奏。那时,家里人在吃饭。我端着碗就站在屋檐下,看着雨看着雪,一碗饭也匆匆落入胃中。
昨天收到医院里的消息,叫我下午一点去住院。儿子本想叫辆出租车,因为妻子也要跟着一道去,而且我还带着皮箱,装了些日用品,儿子便决定开车送我去。车子是外地牌照,像个私生子,见不得光似的,上不了内环,上不了高架。只得走外环,转嘉闵高架,再走地面,二十二公里的路程用了一个多小时。
好在,我们走得早,在医生定了时间前到了医院。儿子给所需的手续都办了。我便得到一个号:四十四病区,一0九号。还有一套绿白相间的衣服,从现在开始,不管我承不承认,自己都是个病人了。
妻子说,外面下雨落雪都不要去操心,安心休养就行。
3
来上海三十年出头,在市中心从来没住过一晚,今天是第一次,没想到是住在医院里。
病房在十二层上,像是一幢住宅楼,且临着街道。但怎么看我都觉得自己的病床应该是后来加上的。病房设计时是每个房间三张床铺,这从天棚下挂着的金属轨道看得出来。一个病房有三个方形轨道,每条轨道恰好罩着一个床铺,倘若拉上淡黄色的布帘,便是三个私密的小空间。
我的上方没有。
如果他们都拉上布帘,我就像是一个搭了床铺在外露营的人,而且这张床明显比其它三张床窄一点。我进来放好自己的东西就在床上躺了一会。隔壁是一个很耐看,年纪不大的女孩子,听到她对着手机说个不停,像上海口音,又不全像,但能肯定的是不是外地人。从她的话中我能断断续续听懂是打给她几个叔叔,或是堂兄,意思是明天下午两点要动手术,叫他们提前过来,医院规定没有家属在现场,并且签字的话,是不允许推进手术室的。
停了电话,她出去了一会,一个人住院,什么事都得自己去跑,一个瘦弱的身子撑着一个让人敬佩的勇气,那是对生的渴望。
隔壁的隔壁床铺看护的女人说,我的床铺本来是刚刚打电话的女孩子的,上午隔壁床铺的人出院,睡在我这张床上的女人就要求医生搬过去。这么说,我睡的这张床还留着隔壁女人的体温。不知道这增加的床铺算不算违章,但对我来说,没有这增加的床铺,我可能还得等上几天。
床铺挨着窗户,这是我喜欢的。在什么也不需要检查的下午,我坐在床尾的椅子上,其实也就是坐在窗边。看一会带来的三毛的《万水千山走遍》,过一会再转过头就见到斜土路的街道。
柏油路面因雨水地浸润显得更黑,像是刚刚铺上去的一样,白色、黄色的标志线也更加醒目。对面是一排门面房,好像都是卖药的。来来往往的车子无声无息中进入我的视线,又在视角里消失。
外面好像还在下雨,窗玻璃上有雨滴的痕迹,像是一个人流下泪珠,顺着脸颊滚动,一滴泪是滚不到一点距离的,如果伤心过度泪如雨下,就会用流到下巴,就不得不用袖子擦。这窗户上的雨痕细而疏,外面即便是在下雨,也不会下多大的。
三毛说,到墨西哥的第一个晚上,她没睡着,月光直直地由落地窗照进房间,心里无由地觉得没有人能理解的苍凉和孤单。这一夜,三毛张大着眼睛什么都想又什么都不想地度过了。
我没三毛那么多想法,尽管我也临着落地大窗,没见到外面有月光,也没有异国他乡的风景。细雨下了一整天,此刻昏黄的路灯灯光里仍能见到乱纷纷的雨线。还好,我的心情并没有纷乱,也不觉得孤独。
九点刚过,我就卧到洁白的被服里,也挨着细雨编织的珠帘,渐渐入眠。
4
早上是被护士叫醒的,那时还没到五点。外面,路灯将隐隐的黑逼到了半空。
护士过来是给我抽血。
其它三张床铺上的人都还在梦乡漫游,我不得不悄悄地竖起上身。护士将白色的瓷盘放到床边的立柜上,拿着一只白色的小盒子,对着我伸出的带着印有二维码的塑料圈圈上扫了扫。没问我姓名,二维码上已经印证了自己的身份。然后在伸出的胳膊肘上方扎了一道牛筋管,一支针头就挑进血脉里。
大清早,被抽走十四管血,到抽最后一管时,血出来得慢,仿佛体内的血脉被抽空。护士让我一会握拳,一会放松,一小管用了差不多三分钟。抽得我头晕晕沉沉的。
其实昨晚我睡得不错,九点多上床,一会就进入梦乡。
七点多是早餐时间,我取了一碗粥,一枚咸鸭蛋,一小包榨菜,还有一只小馒头。但不能吃。上午有三项检查,其中CT得有四个小时的空腹。
八点乘电梯下来,要到九号楼,做肺活量检查。不认识路,看看周围楼体的标识都是十几号的,问了几个人,出了东院区,穿过枫林路,跑了足有里把路才找到地方。
再返回东院区到地下一层做了CT,磁共振。
医院面积大,人更多,每个小厅,每条走廊,每部电梯,每个角落都是人。每项检查都费不了多少时间,费的是等候。
三项检查做完,回到病房快十二点了。邻居的邻居病床看护的女人将我的饭菜拿到了床头柜上。隔壁的女人还在打电话,口气里有点怨屈,大概是提前进手术室,而她的家人还没来,说着说着,眼泪就流出来了。
隔壁床铺的女人姓沈,浙江嘉善人,今年才三十一岁,难怪口腔带着上海味。嘉善和上海的枫泾、练塘交界,口音差不多。她说八月份在老家检查得了肠癌,那里的医生劝她放弃做手术。用她的话叫判了死刑。但她不死心,独自来到上海,在这里做了手术,后又化疗了六次。没曾想,前一阵子检查,肝部又有毛病。小沈说,估计化疗又少不了六次。
十二点多,来了一男一女两个护工。吩咐小沈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小沈说,做完手术不住这里了?护工说,今晚在监护室,至于明天住哪里得听医生安排。收拾完东西,她的家属还没来。护工叫她打电话直接到手术室门口。她走时,我和隔壁的隔壁女人对她招手,给她加油。她从被窝里伸出细长的手,轻轻摇了几下。
下午我又做了两项检查,下肢静脉和B超。回来时,我的衣服被安放到小沈睡的床铺上。而我的床铺又来了一位新人,江苏启东的。应了那句: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这里不缺病人。
5
来中山医院一个礼拜,今天是礼拜天,太阳从早到晚都在窗户外徘徊,乘我中午午睡时,怕我受凉,呼拉拉闯进来一大堆,挤压在我身上。其实病房里一点也不冷,二十四小时的暖气让我只穿了一套病人服装。
忽然想起今天也是平安夜。
但我没吃苹果,什么地方也没去,什么地方也没办法去,像一只笼子里的鸟,待在病房里吃了睡睡了吃。四点半吃晚饭,和昨天一样,一盘盒饭我吃得酣畅淋漓,津津有味。吃完我站在十二层病房的落地窗前,太阳什么时候溜走了我没注意。微微俯瞰,灯火璀璨的斜土路像条抽干水的河道,不见了来来往往,穿流不息的小车。三三两两的快递电瓶车,像几条惊慌失措的青条鱼,飞驶而来又急驶消失。平安夜,大概都选择在家中度过,一家人围着桌旁,吃上热乎乎的饭菜,没有彼此间的担心,牵挂,这平平淡淡就是幸福。
医院的门口不知道有没有摆圣诞树,几天没下去,我变成高人一等,习惯了从病房到长长的走道,踱几个来回再躺到床上。平安夜,我收到了几百条关心我的信息,这是我的幸福。
平安夜不重要,平安才重要。世界上也没有真正的圣诞老人,所有的礼物和惊喜,都来自于爱你的人。希望天下人都互尊互爱,平平安安的过好每一天!
今天是礼拜一。
上个礼拜一的中午我进中山医院的,一晃就是一个礼拜了。
吃过早饭,站在窗前,太阳刚从对面的楼房顶上露出脸,还带着红朴朴的羞色。再望远方,隐隐约约都是高楼的影子,像连绵的山脉,填满楼与楼空隙的除了阳光还有朦胧的雾霾。这让我的心情有点失落。
七点半,一群巡房的医生旋风般进来,在两张做过手术的病床前,有人看了看,摸了摸,问了问。其他的只是陪同,观摩。路过我的床脚他们的脚步没停。叶教授边走边问结果到了没有,有人回答还没到,他就叫催一下。问答的是彼此间,但也算是对我的一种交待。我里面的病床是个苏北女人,还在检查中。所以没什么好看也好问的。他们像一群鸭子,游进这条水岔,转了一圈,掉头又游进另一条岔口。
医生刚走,妻子和女婿就进来了,我看到她的一张脸隐藏在天蓝色的大口罩后面,两只眼嵌在头发和口罩之间,显得深邃。手中握着透明的玻璃杯,一半的水在起起伏伏。我来的时候,是和妻子、儿子一道来的。一个礼拜了,她没什么变化。但我知道,在我早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在烧水,洗衣。在我晚上八点准备睡觉时,她在洗碗,拖地。本来两个人的事,现在都落在她一个人身上。
女婿一手拎着大袋,一手是装着面包的纸袋。妻子说炖了一只鸡。她问我医生查房时说了些什么?显然她看到了白大褂的影子。我说还在等待。
送他们来的是我儿子,车子没地方停,兜了几个圈子,所以他进来晚了有半个小时。他进来坐了一会问了一下情况,便去找医生,尽管知道找了也没什么用。
家里人走后,我又躺在床上。对面的墙壁上,太阳画出一幅斜斜的窗画。其实太阳每天都会升起,你看到它是晴天,看不到便是阴雨天。
昨天(27号)妻子和儿子是九点半到病房的,他们来和我只照个面就去了医生办公室。
前天下午我打电话给儿子,说礼拜四做手术。手术前医生会找患者家属谈话,签字,还要买些必备的东西。
现在,不仅知道了手术的具体日子,知道了手术的程序是排在第一台,也知道是在七点左右进手术室。
以前估计给我做手术的是郭磊医生,因为我病床上方挂的小屏幕里是这个名字。病房门口挂的牌子上也是。
儿子说是叶青海教授。这次来中山医院,挂的就是叶教授的专家号。他的名气很响,据说一年要做六百例手术。在病区走道的墙壁上挂有他的头像,相框比别人的大一号。介绍也多一句:博士生导师。
医生说,我的病情不严重,但特殊,很复杂。我把医生的话说给妻子听。妻子说,你病特殊,人也特殊,大舅母说天天看到你发朋友圈,根本就不像个快做手术的人。我笑笑,做手术又有什么可怕的,明天早上进手术室,眼睛一闭,一百二十斤不到的身体就交给他们了。
其实,做手术远没有这么简单。
十二月二十八。我五点多就起来了。外面的颜色由乌黑渐渐泛白,有了一条条清晰的印迹。一个小时后,妻子女婿,还有弟弟家里人都赶到了。
他们来的时候,我正穿衣服。其实衣服昨晚穿上了的,但没将扣子朝后。男护工将病床放在门口,绿色的被子斜斜拉开,像一块贝壳,待我的屁股一挨上,立刻将我压进贝壳内,只留出头颅,也罩着网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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