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一四九:真谦虚者必有海量
来书云:“今之为朱、陆之辨者尚未已。每对朋友言,正学不明已久,且不须枉费心力为朱、陆争是非。只依先生‘立志’二字点化人,若其人果能辨得此志来,决意要知此学,已是大段明白了。朱、陆虽不辨,彼自能觉得。又尝见朋友中见有人议先生之言者,辄为动气。昔在朱、陆二先生所以遗后世纷纷之议者,亦见二先生工夫有未纯熟,分明亦有动气之病。若明道则无此矣。观其与吴涉礼论介甫之学云:‘为我尽达诸介甫,不有益于他,必有益于我也。’气象何等从容!尝见先生与人书中亦引此言,愿朋友皆如此,如何?”
此节议论得极是极是。愿道通遍以告于同志,各自且论自己是非,莫论朱、陆是非也。以言语谤人,其谤浅;若自己不能身体实践,而徒入耳出口,呶呶度日,是以身谤也,其谤深矣。凡今天下之论议我者,苟能取以为善,皆是砥砺切磋我也,则在我无非警惕修省进德之地矣。昔人谓“攻吾之短者是吾师”,师又可恶乎?
认真品味,当下教小学生“谦虚”这件事,多少有些滑稽。当我们同小学生讲“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甚至同他讲“谦受益,满招损”时,小学生更关注的可能是直接后果,一是“老人言”中所讲的那个“进步”、“落后”、“损益”的后果是不是直接的?如果还要好久才能应验,那便同没说没什么分别。二是为着进步和收益的谦虚,还是真正意义上的谦虚吗?
真谦虚者必有海量,奢求小学生有海一样的器量,多少有些不切实际。真谦虚者不是有意识地摆出一副谦虚的姿态,而是他的心量使然。
你来信说:“现今为朱熹、陆九渊争辩的从未消停过还大有人在,我时常对朋友们说,圣学晦暗不得昌明已经很久了,并不需要枉费心机再去为朱陆的学说争论谁是谁非。只凭着先生讲的‘立志’两个字来点化人,假若这个人真能辨别这个志向,决意要把圣学弄明白,那么他大体上已经算是明白了。朱、陆二人的是是非非,即使不去辨别他自己也会觉察明辨。我也常常看到朋友中有人看到旁人有非议先生的言论时,就非常生气。以前朱、陆两位先生遗留给后世诸多争议,也可以看出二位先生的功夫尚有不纯熟的地方,分明有意气用事的毛病。像程颢先生就没有这样的问题。他同吴师礼讨论王安石的学问时,曾说:‘为我尽达诸介甫,不有益于他,必有益于我也。’——‘请替我向介甫先生转达我的全部意思,即使和谐对他没有好处,也一定对我有益。’这是何等从容的气度啊!我曾经看到先生给别人的信中也引述了这句话,希望朋友们都能这样,是吗?”
你这段话讲得非常非常好。希望道通你能告诉所有志同道合的人,每个人只需审视自己的不足,不要去议论朱、陆的是非。用言语有针对性地去诽谤别人,这种诽谤是肤浅的;如果自己不能身体力行去实践,而只是一味随便听听说说,唠唠叨叨空谈度日,这是以行动来行诽谤之事,这种诽谤的错误就严重了。现在天下凡是非议我的,如果能使我从中获益,便都是对我的砥砺切磋,对我而言无非是更加警惕反省自己、作为增进品德修养的所在罢了。荀子曾经说“攻吾之短者是吾师”——“攻击我的缺点的人是我的老师”,帮助自己进步的老师难道会有让人产生厌恶的吗?
于程颢而言,自然没有同王安石作学术交流的必要,客观来讲,位高权重的王相公也不是谁的意见都能听进去的。既然没有必要作口舌之争,程颢为什么还要为这场潜在的争辩留足余地呢?原因只有一个,因为他在同吴师礼谈论王安石的学问,既然不得已要谈及,而且是在王安石不在场的情况下谈及,便要对自己的言辞负足够的责任。既然这个责任是一定要负的,便是“物来顺应”,所谓的“不有益于他,必有益于我”,大概算是最好的姿态了。难不成自己不受益,王相公不受益,反倒要指望旁边不想干的人受益?
真谦虚者必有海量,程颢的海量又来自哪里呢?不得不说时,尽自己的人事去说了,人事尽了之后,剩下的便是安天命了。表面上是心量如海,实在是尽人事之后的“安天命”。
真谦虚者必有海量,这个“海量”的背后,是对“天命”的安然,是人的一体同然之心,无限趋近于天理后的顺其自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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