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孔子诛杀少正卯是当时轰动天下的大事,其起因却是一件微不足道的案子。
张毅的尸体是一个拾荒的老人在西冶街的大垃圾箱里发现的,他背着一个大麻袋、拿着一个铁钩子在一大堆垃圾里扒拉,碰上稍微值点钱的东西就挑出来扔到大麻袋里,背回家、分类整理以后送到收购站,每天的收入刚够吃窝头咸菜,窝头是买了玉米面自己蒸的,咸菜是自己腌制的,在他的小屋前面有一个自己垒的土灶,他就在上面烧火做饭吃,用的柴火是他从各处捡拾的枯枝败叶,还有回收站不要的废塑料袋,每次煮饭,发出的臭气都让附近的居民和过往行人掩鼻避之唯恐不及。
据后来官方披露的记录称:老人一开始以为自己扒拉到了一条死狗,想带回去煮了吃,就往外一拖,结果,我操,好大,好沉!(张毅是个大胖子。)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他拖出来,就扔在一边,继续挑拣别的垃圾,拣完了要走的时候,市政的垃圾车来了,老人就说,这个东西我放不回去了,你们看要不要抬到车上去拉走。垃圾车上的司机和环卫工报了案,尸体送到衙门检查,证实了张毅的身份,死因是内热(仵作说全身无伤口,剖开胸腔一看,里面都烧糊了),不是他杀,也不是自杀,是因病自然死亡。结案。
死者家属为此感到极为不满:明明前天晚上张毅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突然之间说死就死了,还死在垃圾箱里?
对此官方回应说:他们只要证明不是他杀就够了,就没有继续追查的义务了,至于他怎么进垃圾箱的,那谁他妈能知道?也许他本来是死在路边,夜行人将他当成垃圾扔了进去,有什么好奇怪的?也许他觉得难受,以为爬进垃圾箱里能好受些,就自己爬了进去,这也是有可能的吧?
不用说,这激起了家属更大的愤怒,他们拒绝将尸体领回去安葬,而是把它陈列在衙门口供人观瞻,任凭它发臭也不收拾,而与此同时,不嫌腐臭、纷纷前来观看尸体的人则越来越多,这里面有对张家的遭遇抱有深刻同情的人,有对官府的傲慢抱有强烈不满的人,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以及更多的别人都去看了所以我也要去看的人。当官府意识到事态的严重试图夺走尸体烧埋时,官民之间爆发了一场激烈的冲突。
有一点需要说明:张毅在生前的确是一个颇受欢迎的人。他总是乐呵呵的,客客气气的,无论对于权势之家,还是普通人家,哪怕是拾荒客,他都笑脸相迎,主动打招呼。别人跟他借钱,明知对方还不了,也不会断然拒绝,而是用“你看我最近刚进了一批货手头没有现金”这样的借口婉拒。来借钱的人虽没借到钱,却感觉得到了尊重。换了别人,他们刚一提出借钱的请求,对方刚才还在寒暄说“最近在忙什么好久不见”,现在马上就不理他们了,好像借钱是一句咒语,说完后自己就可以迅即变成隐身的一样,而张毅呢,不但会仔细问他们借多少钱,干什么用,还会把自己最近的开支详细列出,说明自己现在确实没钱,表示若自己有钱的话肯定不会不借,这样,借钱人明知这是句谎言,却对张毅心生感激,好像张毅真的借钱给他们了一样。
当然,这只是就一般情况而言,个别情况下就不一样了。比如单豹那次去找他借钱,张毅又拿这番话来搪塞,单豹就怒不可遏。个中原因很复杂,十几年前,两家因为互相仇杀、从魏国移民来到鲁国,冤仇早已私下和解,就不应再心存芥蒂,何况,单豹大张毅十来岁,若非真的陷入困境,怎会开口借钱?我已走投无路,你还拿这种白痴的理由来回绝我,那不是羞辱人吗?就算你手里没现钱,你随便也能借到百八十万的,而我现在只是要百八十钱来应急、暂时渡过难关而已。我现在要了你的钱,立刻就去买一根结实的绳子,在我家门口那颗歪脖子老榆树上吊死,等死稳妥了,我家里人就可以去保险公司申请自杀险的赔偿金,还上你的钱,还能剩个万儿八千,我这一家便可存续下去了。来到鲁国的这十多年,我尽力避免了和你们起冲突,首先找你借钱,是对你的尊重,你不借给我这钱,显是没有忘记旧怨,既然你没有忘记旧怨,那我也会牢记在心的。
据说,当天晚上(或稍晚一些),单豹就故意放出家里养的猪,将张毅园子里的菜给糟蹋了,人尽皆知,张毅园子里的菜不用化肥、不上农药,全是用有机肥,专门雇了人拿虫子,极其珍贵,是专门给宫里特供的,同样的菜要比外面的菜贵好多倍,猪虽然没把菜都吃完,但剩下的是不可能再送到宫里去了,本身的损失是小,给宫里断供、或以次充好,要交的罚金却是惊人,而且从此这门生意就没法做了。
而单豹那几头猪拱了菜园子以后回去,或许是不习惯吃这么尊贵的菜,或许是张家人在菜上做了什么手脚,当天夜里就上吐下泻、口吐白沫,全死了。由这件事,不但本来就穷困潦倒的单豹家落到了家徒四壁的境地,张毅也因此破产,灰心丧志、整日以酒浇愁,十年后终于惨死街头。
在司寇府门前聚集的人群越来越众,人流汹涌,唾沫横飞,各种谣言也如苍蝇一样到处乱飞,对于张毅之死因衍生出各种版本,最主要的几种如下:
一、张毅是被单豹杀死的,而单豹就是那个发现死尸的拾荒老头,否则官方怎么一直没有公布他的姓名?至少也应该写个单某吧。单豹是个无足重轻的小人物,官方并无必要袒护他,然而一旦将张毅定性为暴病而亡,再要官方承认自己犯了错可就难了。(官府就好比一个大老虎,它自己挠痒痒挠下一撮毛那不算什么,但是你要拔它一根毛则要冒着被他吃掉的危险。)
这种说法在外围群众中流传甚广,其错误则显而易见。拾荒的老头根本不是单豹,只要对他两家稍有了解就不难识破这种谣言。单豹家里的猪死掉以后,就丢下老婆孩子,突然走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有人说他去了山里,“岩居而水饮”,采野菜吃,掬山泉水喝,有人去山里砍柴还见过他,“有婴儿之色”,真令人难以置信,说得好多人都动心了,重新开始向往山林。
此外,之前提及的借钱之事都已经过去十年了,单豹家的老婆都改嫁了,犯不着十年之后还为这种事害人性命。
一、张毅是自杀,但却是被迫自杀的,而逼他自杀的不是别人,正是小司寇少正卯。这才是张毅必须被认定为暴病而亡的真正原因。少正卯在夜巡时碰上了喝得歪歪扭扭的张毅,认为他破坏了本国的治安形象,先是让卫兵毒打了他一顿,打了个半死,将他扔到垃圾箱里“清醒一下”,拾荒老头把他扒拉出来的时候,他也还没有死,只是在昏迷状态,拉到衙门里,少正卯让人在他脸上倒了一桶凉水,又用钳子捏他的睾丸,他才醒过来。
于是,少正卯对他说:昨晚我看到你蹒跚在昏暗的路灯下,对你充满了深深的怜悯。看到你的身影,我仿佛看到了我的青春时代,我那壮志雄心但又深感无力的青春时代,我多么渴望为国家、为人民献上自己的一腔热血,然而国家和人民却似乎都不需要我,对我摆出一副冷漠的面孔,我只好用酒精来麻醉自己,徘徊在街头,甚至想通过犯罪来达到引人注目、哗众取宠的目的,好在有一天我幡然醒悟了,觉今是而昨非,我应该从最微不足道的小事做起,凡是对国家和人民有益的,不以善小而不为,可以说,我能做到现在的位置,绝不是偶然的,而是我长期勤奋努力的结果,你曾经也是个勤奋努力的人,我听说你为了拿到宫里蔬菜特供商的资格,就跑了好多关系,挨了不少骗,花了很多冤枉钱,最后好不容易才拿到这个资格,可是,仅仅因为一些命运中的小小波澜,小小的打击,你就一蹶不振了,你这样对得起国家和人民对你的栽培吗?国家暂时对你冷落一下子,是希望你变得更坚强,不是像妇人一样哭哭啼啼!你还是干脆死了算了。这里有一瓶药,可以让你无声无息、不痛不痒地死去,这瓶药挺贵的,千万不要浪费了。我知道自杀一直是你渴望的事,只是苦于找不到一种既安全又无痛苦的自杀方式,现在好了,我以我的信用保证你不出意外,你可以放心去死了。
张毅哪里料到,少正卯说的“不出意外”只是不出他自己的意外,但这种毒药的烈性却大大出乎张毅的意外,它像一团火一样燃烧着自己的内脏,他想喊却发不出声音,若不是手脚被按住,他都想亲手剖开自己的皮,或者抱住什么人同归于尽,而少正卯则在旁边笑吟吟地看着。
以上这种说法因为细节丰富,也是广为传播,少正卯那段话,尤其增加了它的可信度,除了少正卯,谁还能说出这种蛊惑人心的话来呢?
少正卯能做到小司寇的位置,自然与他的口才不无关系。他的口才到底有多厉害,是只有现场聆听方能体会到的。他一讲起话来,便如大河滔滔、波浪滚滚、烈火熊熊、寒风凛凛,风格不同视当时情形而定。当时人都说,他一根舌头能抵挡千军万马,与孔子同开讲坛,他的讲坛下面人山人海,而孔子的讲坛下面除了几个死心塌地的弟子再无别人。有人拿了他的演讲记录给孔子看,孔子大惑不解:这么平庸的言辞是如何吸引到人的呢?就让子贡过去听听看看,子贡早巴不得去了,结果去了十天半个月都杳无音信,又等了几个月,直到少正卯靠着办讲坛赢来的巨大名气做了小司寇、讲坛停办,子贡这才回到孔子身边,其他被少正卯吸引过去的弟子也都陆续回来。
子贡说:回想起来,他的文辞的确没有什么特别,都是一些老生常谈,什么底层生活太辛苦啊,罪犯得不到有效惩治啊,什么贵族生活太奢靡啊,外宾招待规格过高啊,等等,可是同样的话,到了他嘴里,就别有一番滋味,别有一番气势,别有一番腔调,别有一番境界,让人欲罢不能,心潮澎湃……
子贡说着,模仿起少正卯演讲时的口气与手势来,孔子觉得心里很不舒服,他知道还有一个少正卯比自己更受欢迎的原因,子贡碍于情面没有讲,就是少正卯讲的道理更易懂、能满足一般人急于求成的心理,仿佛今天做到他说的那些,明天就能世界大同、天下太平一样,而自己那一套要实施起来不但困难,而且也看不到什么成效。而现在连子贡都被他所蛊惑,真是让人失望。
所幸的是,少正卯一旦做了少司寇,之前那些对他趋之若鹜、推崇备至的追随者就开始疏远他、批评他,乃至唾弃他了。孔子此时既觉得欣慰,又觉得之前所料不错,果然是只会讲空话、干不了实事的人!事实上他是有点怕少正卯实现自己的理想的,这样自己那一套就无用武之地了。于是他托展禽自荐于哀公,说若自己主政,必使“粥羔豚者弗饰贾;男女行者别於涂;涂不拾遗;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归。”于是,对少正卯不满的定公竟然破格启用了孔子做了大司寇。
义愤填膺的群众围攻官邸之时,孔子正和定公在夹谷与齐景公相会,这是一次友好的相会,又是一次剑拔弩张的相会,是一次柔情蜜意的相会,也是一次猜忌仇恨的相会,多亏了孔子足智多谋、杀伐果断,定公才能全身而返,保住了面子,不至于受到大国羞辱。
孔子能成功做到这一点,与周宣王的使臣田开之的帮忙不无关系。
田开之这次来,显然是为了充当和事老的角色。尽管诸侯们对于天子哪怕是名义上的尊重也难保持了,但天子还是保持了一贯的自尊,在诸侯需要和解的时候,很热心地派出使臣作中间人。他们往往能成功地不辱使命、让诸侯暂时和解,这是因为只有诸侯自己有意愿和解时才会放出信号,而天子只有接到信号以后才会派人居间去调解。
对于此次夹谷之会,田开之的意见是:两国相埒,就要互相尊重;一大一小,一强一弱,强大的一方就要保持谦逊,弱小的一方则要保持尊严;只有这样,才能取得和解。道理谁都懂,如何把握好尺度与分寸,可就难了。大国稍不注意就会损害小国的尊严,而小国稍不注意就会把谦逊看成示弱,从而过于自大,引发新的矛盾。在这样的场合,天使的重要性也就凸显出来了。他应该瞅准时机,及时将争端的苗头化解于无形,在陷入僵局时能因势利导、将谈判引入新的阶段,达成最初的目的,这才是一个好的天使,这样才能增加周宣王的威望。
而这次夹谷之会,一开始两国的反应都是有点过激的,多亏了田开之的调停和孔子的善于补过,才尽欢而散。
一开始,献酬之礼毕,齐有司趋而进曰:“请奏四方之乐。”景公曰:“诺。”
于是,牛角声响,一群披发左衽的山戎人(自然是优伶假扮的)上场,他们穿着兽皮、带着羊头、舞动着羊腿,嘴里哇呀乱叫,周朝的子民在他们面前四散奔逃,旍旄羽袚、矛戟剑钹亦鼓噪而至,孔丘看到这一幕上演,感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一步三个台阶,跑到台下,挥舞着长袖喊道:滚开!滚开!吾两君为好会,夷狄之乐何为於此!
舞者都停下来,面面相觑,晏婴道:我国为了显示对天使与鲁君的尊重,也为了展现自己往昔的荣耀,特意献上桓公留下来的乐舞,主题是桓公尊王攘夷、北逐山戎的故事,接下来按程序呢,是齐国的军队上场,表演将山戎人打败以及山戎人投降的场景,这哪里是夷狄之乐?都说夫子博学,原来连我们的乐舞都不认得啊。
孔丘道:我怎么不认得这是你们的乐舞,但是今天这个和平的大会,友谊的大会,平等的大会,适合炫耀武力吗?你们想说,既然自己打败降服了山戎,也必定能降服我们对不对?
晏婴听了这话,一脸尴尬,说:只是想活跃下气氛、增加点乐趣而已嘛,何必过度阐释?既然如此,就让他们表演一点纯粹娱乐性质的玩意儿好了。——又传下令去。
这次上来的是十二个侏儒,分成两队,一队持红气球,一队持蓝气球,互相敲打对方队员的脑袋,气球很轻,不会造成实质性伤害,但只要被敲中了的,就会一下倒在地上,而那个敲他的队员就会去踩踏他的气球,倒在地上的人则手乱摆、脚乱蹬,不让他踩到,而踩气球的队员光顾了踩气球,不料自己的脑袋也被对方球员用气球砸了一下,也倒在地上,这样,有的忙着砸人,有的忙着踩气球,踩到了就啪的一声,失败者下场,胜利者雀跃,上至景公、定公,下至末席的随从,观众哄笑声、喝彩声不绝,只除了孔丘。
-如此庄重肃穆的场合,这等下贱优倡侏儒为戏君前,匹夫而营惑诸侯者,罪当诛!请命有司!
有司将那十二个侏儒拉了下去,手足都斩了,放在一个大盘子里呈上来,献于两君之前,景公、定公都撇过头去。
晏婴冷笑道:难道不都是爹妈生的吗?还分什么贵人贱人?我小不伶仃之时,也曾担心自己是一个侏儒,成人之后,虽矮小了一些,但在一般人眼里还算是正常人,这才宽了心,不像他们那样被送进戏班子、穿上彩衣、每天研究如何逗乐的本领。你以为我刚才也跟着笑,是真觉得这好笑吗?这好笑个屁,我觉得这悲惨极了,我跟着笑只不过是为了尊重一下他们的劳动而已。万一我当初不幸再长矮一点,也堕入了这一行,我希望我的观众也能体谅我想讨好他们的一片苦心,不至于像您那样动怒,甚至丢了手脚。
孔子道:我听说从前齐国有一个风俗,所有女子,月经初潮以后,都必须到社神庙里做一个月的神女,这期间不得外出,家人也不可以看望。她们要备好铺盖,在神像后面的厅堂里接待前来拜社神的男子,她不可以接受金钱和礼品馈赠,只可以接受食物和水,但即使男子两手空空而来,她也不可以拒绝他的要求;她要以面纱蒙面,不可以向任何人展示。只有经过这些的女子才可以嫁人,凡是违反其中任何一条,该女子都会蒙羞,没有哪一个男子愿意娶她。然而伟大的管仲改变了这一切,他允许(甚至鼓励)那些不愿去神庙服务的富家女子出钱来赎买贫家女子代替自己,多有贫家女子为此长年累月在神庙接活,而她们也开始收受乃至索取男子的财物,为了得到更多,她们经常揭下面纱来诱惑那些不想去神庙的男子。她们挣得的钱至少一半要交给神庙,而神庙需要再交出一半来给官家。都说齐国富有是因为凿山煮海,现在看来淫业也居功至伟。我们鲁国虽贫瘠,却不会有这种淫俗,官家更不会靠这个来增加财政收入。
-我执政不到三个月,现在我国男女在路上见了面,都是男左女右,各走一边,绝不会发生都走一边撞在一起、这个捏那个一把、那个摸这个一下、男的说“嘿嘿”、女的说“讨厌”的这种情况,可让我没想到的是,你们齐国现在又开始打这些侏儒的主意了,从小就送去戏班子训练他们逗乐!不,我们是不会这么干的,对于这些残疾人,如果他们的父母有钱,我们会把他们关在家里;如果父母没钱,官府就出钱把他们关在疗养院里,总之就是,不能让他们抛头露面,否则大家看了难免生同情或厌恶之心,对于整个的社会意识都会有消极的影响。
晏婴道:你们鲁国的做法的确很好啊,不仅男女要避开走路,而且连正经看对方一眼都是不行的,至于非婚姻关系,那更是不能有任何形式的身体接触。我耳闻你们鲁国有许多贞洁烈妇,让人心悦诚服。有个露阴癖在路上喊:救命啊!一个女子看过来,正好看见她不该看的地方,这个女子当场就把自己的眼珠子抠出来扔到地上。又有一女子,坐公交车被一男子拉了一下左手,这女子就右手拔刀将左手砍了下来。你们的男女都必须经过合法的途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履行完合法的程序才能交媾,先去民政局登记、然后是广而告之的婚礼、拿一个大喇叭架在屋顶上、向邻里百家宣告:吾家犬子要和某家千金交配备孕了、速来送红包者!凡是不走合法途径、不履行完合法程序就擅自跟男子私通的女子,一旦发现就绑起来扔到河里去喂鱼,或是割掉乳房、堵上阴户游街示众。开始跟男人合法交媾以后,她要负责给公婆端洗脚水、拿夜壶,倒洗脚水、洗夜壶。合法交媾时,要接受男方父母的监督、采用最适合受孕、最容易生儿子的姿势。她要给全家人做饭、洗衣,公婆生病,她要割自己身上的肉煮了给他们吃,这样用孝心感动天地,公婆的病好得就快些。要是丈夫早死,她不可再嫁别人,要是没有孩子,能殉节最佳。不殉节的话,偶尔让公公摸摸胸和屁股倒是允许的,你们允许这个,就像管仲允许去神庙的女人通过叫赎金来代替劳役一样。
-很感谢你在谈到管仲时用了允许二字,看来你也理解,管仲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允许那些对国家并无害处的事情、并将其转化为对国家利益,而不是照顾少数人出于道德纯洁性的要求将其禁止。在管仲作出这一伟大变革之前,也曾遭到国内一些顽固分子的反对,说:去神庙提供性服务是每个女性神圣而不可忽略的义务,岂可用金钱赎买?穷人为了钱要长年累月在神庙干活,这公平吗?还有,以前男子去神庙不是享受,而是为了荣耀社神,每次交媾完成后,女子都要剃光他的阴毛作为证据,他只有在阴毛足够长以后才可以再次光临神庙。现在可倒好,神女只要钱,不管有没有毛都无所谓了,这样势必在年轻人当中助长淫乱的风气。——然而管仲不顾他们的反对,在社会上展开了一场大讨论,有识之士纷纷批驳了这种观点,让大家认识到:富人出钱让更喜欢交媾的穷人更多交媾,不但有助于她们的身体健康、也有利于整个社会的财富再分配。因此,在你看来是污点的,在我们看来却是了不起的功绩。当然,如此了不起的功绩和他其余方面的成就相比,就不值一提了。
此时景公开口道:说到仲父,我也来讲一件仲父的事儿吧,真真是让人赞叹。
管仲驱鬼
这虽然是一件小事,但从中却可以看出仲父渊博的学识与伟大的人格。先君有一次和仲父一起游猎于大泽,仲父驾车,先君见到了一个鬼,腿圆如车轮、身长如车辕、紫红衣冠,跟在车旁边,跑起来就像车一样,紧跟不舍、须臾不离,先君一把抓住仲父的手,问:你看到了吗?仲父说:看到了什么?先君:一个鬼,这里!
我没看见什么啊,仲父说。
那个鬼嘻嘻笑起来,说:你问他做什么?不是任何人都能看到我的,我是你心里的鬼,他怎么能看到我?
先君说:你是谁?叫什么?
鬼说:你这么快就忘记我了吗?前几天你不是还吃过我的肉吗?
先君便回想起来,前几天看各国发来的照会,说郑国伐宋,围城之中,因粮食紧缺,人民易子而食,他便对前来请示晚餐菜单的易牙说:怎么小孩子也是可以吃的吗?不知是何滋味?
易牙说:君上要想尝尝这个也不难,只是要多费点功夫。
先君哈哈大笑。结果,晚上的肉汤端上来时,觉得别有一番滋味,便问:这是什么肉?滋味竟与往日不同。
易牙:这就是君上想尝尝的小孩肉啊。
先君惊道:这就是小孩肉?哪里来的小孩?
易牙跪下道:不瞒君上,这个就是臣家里的小孩。君上跟臣说了此事,臣心里便如煎如熬,想,去哪里找小孩给君上吃呢?如果随便从路上找一个,他们的父母必定要来寻找,知道臣把他们的小孩烹了,他们如何报复臣倒是其次,要是一并责怪到君上身上,显得不是臣衷心奉上,倒是君上以权势压人,传出去那岂不是有损社稷,去育婴堂或是孤儿院买一个倒也可行,只是也难免兴师动众,惹人议论。思来想去,只有臣家里的七岁小儿可以拿来,臣便回家对小儿说:你老是说想跟爹去宫里玩,爹从前忙,一直没带你去,今天带你进去好好玩儿一回,好不好?小儿便放下筷子,说:会有好多好吃的吗?我说:对啊。
-我家那娘们儿就冷笑道:平日让你从宫里带出点来给我们娘俩尝尝,你推三阻四,今天怎么又要装爹了?要不把我也带进去?
-我默默不语,让小儿背了一捆柴,拿了一把新磨的刀,就塞在他背上的柴里,二人同行进宫里来。小儿欢呼雀跃,问:爹啊!我说:我在这里。小儿说:爹在宫里干活,为他们做饭,难道那里没有刀,没有柴?还要从家里带刀、带柴?以前爹没有这样过。
-我说:今天不是带你进去吃好吃的吗?不能白吃啊,我们带了柴和刀,你也算干了活,就算是凑份子吧。而且,今天做的饭非比寻常,用家里的柴和刀更好。
-我们来到厨房,我找了个借口遣散众人,让小儿把柴放在灶边,小儿东瞅瞅、西瞧瞧,我就把他拖过来,按到砧板上,抽出刀,架到他脖子上,小儿就叫起来:爹啊,爹啊,我不了,我不了!叫声像小羊羔一样。
-这时,一个公人出现在门口,怀里抱了一只羊羔,对我说:且住!
-我认得他是管仲大夫的家臣。我说:怎么呢?
-他说:我家大夫料你要给主上烹小孩子吃,叫你切不可行此事,为此特地让我送你这个羊羔来代替他。
-我说:我不可欺骗主上,用羊羔代替人子。就把刀扎下去,血溅到我围裙上,我也没有迟疑。管仲大夫那个家臣扔下羊羔走掉了。
先君问易牙说:这是你的独子吗?
易牙说:对,臣只有这个儿子。
先君说:依照古法,你既行了此事,不留下你的儿子,你独生的儿子,我必赐福给你,叫你的儿孙多起来,如天上的星星、如地上的尘沙。你可以去我的后宫,凡是我未临幸的,或是临幸过但无有身孕的,你都可以挑回去做你的妻妾。
易牙说:我行这事,只是为了让君上欢喜,我宁可断子绝孙、死无葬身之地、死后没人给我上坟也在所不惜,君上一时的欢喜就可以抵得上我万世的寂寞了。
先君说:可是,我并不欢喜,我奖赏你这些只是因为我不再需要她们了。知道了你行的这事我心内甚是不安。
正是由于他心内不安,先君才与仲父出去游猎,但游猎不但没能让他心安,反而遇上了这个鬼。
君上问那个鬼:你叫什么?
鬼说:我叫委蛇。我可以缠住你的脖子,让你慢慢窒息而死,不过,我想再慢一点、再慢一点。
先君的手抓着仲父的胳膊,说:我们赶快往回赶吧。
仲父看见他的脸色,也惊慌起来,折回马驱车回王宫方向,奇怪,委蛇消失不见了,只见一串湿淋淋的脚印随着车行一直往前延伸,先君催促仲父:快点,再快点!过了沈河,小脚印没有再出现,先君这次略微松了口气。
回到宫中,先君召集厨下的人问:前日易牙杀小孩,你们都见过吗?
众人都说:没见过。
又问:易牙平常用的哪个灶?
众人指给他看,先君就看见灶台上空飘着两个小儿的朝天髻,但是看不见小儿的头,更不见身子。先君大叫道:你们都看见了吗?
-看见什么?什么?
-易牙在何处?
-前日得了主上的赏赐,便回家了,一直没再来上班,托人捎信来说是病了。
先君回到寝宫,怏怏不乐,郁郁寡欢,又恹恹思睡,可一躺下来,就见一个黑衣小儿、手持短剑、蹲在屋角、圆睁双眼盯着他看、随时准备冲上来的样子,先君对他说:去!那小儿冷笑道:你让我去哪里呢?我已经跟你合为一体了。先君道:你想杀我就来杀我吧,我任凭你杀。于是赌气一般,转到另一边,且用被子蒙了头。
没一会儿,他觉得有人在敲他的脑袋,他拉开被子,惊叫出来,却是另一个小儿、手持短戟、头戴红帽、就坐在床头,也是圆睁双眼盯着他看,先君腾地坐起来,去取墙上挂着的剑,两个小儿都倏忽不见,一道霹雳让他打了个哆嗦,窗外则依然是月朗星稀的好天气。
眼看着先君每日胡言乱语、不理政事,茶饭不思、日渐消瘦、医药无效,卿大夫都甚是忧心,纷纷去仲父那里问计策,仲父说:不必忧心,此事皆因易牙而起,只需将易牙杀了,君上的病自然也就好了。于是将易牙从病床上拖起来,下了狱,问了个欺君罔上、擅杀亲子的罪名将他斩了。
易牙的脑袋在菜市场的菜叶子里滚动着,大呼小叫道:冤枉啊,冤枉!若说我果真杀了自己的小孩,这欺君罔上的罪名便不成立;若说欺君罔上,这擅杀亲子的罪名便不成立,我死不要紧,总不能坏了道理!
但谁也没有听他讲话,除了几只凑过来的苍蝇。他的头一直滚到路边的排污渠里,血染红了沟里的水洼,后来,因为没人回应,他就闭了嘴,黑夜从大地升起,有人从沟里捞他出来,扔到自己背囊里,此人便是我国著名的驱鬼专家皇子告敖。
皇甫告敖视宫墙若无物、直接进了先君的寝宫里,寝宫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好多寺人和宫娥,皇甫告敖排开他们,来到先君的床榻前面,先君正坐在床上,一脸的灰土色,见了皇甫告敖,只是稍微抬了抬眼,皇甫告敖将易牙的人头拎出来扔在床前的地上,先君这才强打精神、掀了被子,伸腿用脚趾头轻触了一下易牙的头。
易牙的头本来是朝下的,这时便使劲努嘴、挺鼻子、挤眼睛,居然抬了起来,叫道:主上啊!
先君道:果然是你!你都这样了,怎么还没死呢?
易牙说:我冤枉啊,我为了让主上尝到异味,弄到现在身首分离的地步,好惨哪,我不想死啊!
可是,先君说,你的儿子也挺惨的,他说,你本来答应他进宫给他好吃的,可是却给他吃了一刀,一刀是好吃的吗?
是的,易牙说,一刀是好吃的,我刚才脖子上吃了这一刀,凉丝丝的、甜滋滋的、辣乎乎的。
先君说:你说得我都想吃了。
皇甫告敖与先君并肩坐下,搂住他的脖子,咬着他的耳朵,说:其实,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是亏。
-亏是什么?
-是一种山里生的东西,样子像一面鼓,只有一只脚,但它不会跳,而是用这一只脚,左右挪动着往前走,所以它走得很慢,很容易就可以捉住,不用煮、不用蒸,更不用煎炸炒烤,就这么生着吃,吃了它好像是丧失了什么,会产生一种悲伤的情绪,让人久久不能摆脱。
先君说:这么好吃的东西我还从来都没吃过,在宫里太不自由了。
-你可以出走的,皇甫告敖说,只是出走了就再也不能回来了。
-不要紧,先君说,我不想回来。
-那就好。
第二天早上,先君照常临朝了,卿大夫们发现先君神智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且比以前更为贤明了,都欣悦不已。先君说,自己前些日子魂不守舍是因为受到了天帝的召见,嘱托他完成尊王攘夷的伟业,并擢管仲为上大夫,因为只有管仲才能协助先君完成此伟业。后来,大家都知道了,驱鬼师皇甫告敖虽是他请来的,但真正驱鬼的还是仲父。占据先君魂魄的并非易牙的小儿,而是委蛇,委蛇最喜欢吃亏,所以一跟他说起吃亏,他就忙不迭走了。
天使田开之说:这事我也有耳闻,是听我的老师祝肾说的,老师当时跟我说这个故事的时候,着重突出的不是仲父的功绩,而是吃亏的重要性……
说到这里,他朝孔丘挤了挤眼睛。孔丘说:故事是不错,但真有这回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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