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网首页
达生(下)

达生(下)

作者: 常非常K | 来源:发表于2018-11-11 23:36 被阅读33次

    这一夜,少正卯梦见自己是一头阉猪,正躺在猪圈的烂泥里睡觉,烂泥混杂着自己的粪尿,但他久已习惯这味道,因此不以为意,呼噜打得很响。他觉得自己的呼噜打得很好听,抑扬顿挫、张弛有节,音色浑厚疏远,音质纯净透明,因此越打越起劲,就像当着台下数万听众演唱一样陶醉在自己的声音和他们的倾听中,而偏偏有人不知音,用挂在猪圈门上的铁钩子敲了敲他的脑袋,说:醒醒啦!

    他强睁开惺忪睡眼一瞧,原来是祝宗人,彘人曾陪他来瞧过他们(在梦里我居然有对于梦中往事的记忆呢,真是不可思议,少正卯想到)。祝宗人戴着一高高的黑帽子,相貌威严而可亲,手里抓着一把松子给他们吃,等他们都凑过来,就仔细打量他们,要是有谁把谁挡住了,他就敲敲前面那头猪的脑袋,让他到后面去,就这样,他把所有猪都看过了,问彘人,都是阉过的对吗?对,彘人说,你刚才也看过了,没一个有蛋蛋的。好,好,祝宗人说,我检查过了,确实如此,只是此事无比重要,才跟你再次确认一下。我年轻时,是流行用两头猪,一头没阉过的处男猪和一头处女猪,后来为了省钱,就只用阉过的猪了,这样就代表了两性,不用另外再用一头母猪了,一般都是要用个头最大、毛色最纯、声音最洪亮的那个,我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就用这一头吧。他用铁钩子勾了一下少正卯的耳朵。

    少正卯简直受宠若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这个猪圈里,他一直是受欺负、受排挤的对象,每次开饭,他都被挤到最边上去,脑袋根本挤不进食槽,大多数时候只能舔食别的猪漏在地上的那些碎屑,或是等别的猪都吃饱了,才一个猪在那里喝剩下的汤水,因为这,他长得最为瘦小,并且毛色远远说不上是纯正,黑里杂着白、白里又透点黄, 至于声音,因为经常受欺负,从来就没敢大声哼哼过。难道祝宗人是看走了眼吗?可是,看他严肃认真的神情,又怎么可能呢?

    不过,不得不承认,一旦自己入选,其他猪立刻对他刮目相看了。他们在他面前低下头,耷拉着耳朵,用恭顺的眼神仰望着他,他在他们的眼神里看到了羡慕、嫉妒乃至崇拜之情,心里不免充满了喜悦与满足之感。身体似乎登时膨大了两倍,走路都是轻飘飘的了。现在彘人再来给他们上饭时,没有猪再敢来排挤他,而是等他自个儿呱唧呱唧吃得肚皮溜圆,再也咽不下去了,躺到一边晒肚皮以后,才呼啦过去抢食。

    尤其令他开心的,就是实现了素日以来的一个宏愿。原来,这猪圈门口有两块砖石,彘人三天两头就会进来蹲在上面,在其间留下一坨色彩诱人的食物,有时是黄澄澄的,有时偏暗绿,有时还是黑的,有时像一条小蛇盘绕在一起,有时像一根木棍,有时又像稀薄的泔水,至于那气味,每次也都不同的,让他浮想联翩,有时像到了一棵挨一棵的白菜地里,棵棵肥大白嫩,有时又像到了莴苣地里,苗条、秀颀,然而,他从来没机会亲口尝一下,每次都被栏里那些膘肥体壮的猪抢了去,他们急不可耐、甚至等不到彘人离开,就在他屁股底下拱起来,而少正卯只好在旁边眼红。

    现在,他们不会再来跟他抢这份美味了。彘人进来时,特意用手指了一下他,才回过头褪下裤子。少正卯环视四周,见到一片竭力忍耐的渴望眼神,但没有一头拱过去。他于是慢条斯理过去享用了它。说实话,它不是他所想象的无上美味,但独享的荣耀毕竟令他满足。

    牺牲的时刻来临了。他们在栏外铺了一块雕花的红漆木板,将少正卯放出来,用刷子给他刷了一遍毛,又用毛巾在温水里泡过,将他眼睛周围、嘴边,乃至四蹄都擦得干干净净,又在木板上铺了一层整齐洁净、散发着清香的白茅,这才将他抬上去舒舒服服躺在上面,他像是身处雾气里的芦苇荡。他们又给他戴上亮铮铮的手镯、脚珠,又用链子扣在木板的的四角,免得他不小心从木板上翻下来,考虑得真是周到、细密。少正卯觉得这是多余的,如此肃穆庄重的场合,自己又是心甘情愿做奉献,凭他的自制能力,绝不会在这种场合乱动,但他还是乖顺地许可了他们这么做,既然是礼仪之所需,就不容出半点差错,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仰望一碧万里的晴空,灿烂的阳光15°角照在他面门上,热辣辣地睁不开眼,他觉得美中不足的是这时应该有一片微云或是一把伞遮一下阳光,好让他仔细看看四周,毕竟这是他的生涯中最重要的时刻嘛。

    哪怕是这么微不足道的愿望,居然也实现了。一张脸俯下来,替他遮住了太阳,他睁开眼,认出是祝宗人。

    祝宗人今天穿得格外整齐、帽子格外高,袍子上的圆圈像一个个的迷宫图,胡须剃得很干净,只在上唇留了两根毛,很长、很硬,末端往上翘起来,说话、微笑时,这两根毛就不住颤抖。

    他先是轻摇着脑袋,又将少正卯上下打量一番,自言自语说:很好,不错。又伸手在少正卯肚子上摸了一番,还用指尖捏着搓了一下他的几个小乳头,最后摸到他现在只剩下泌尿功能的小生殖器,还撸了一下,笑着问:怎么样?对我们的安排还算满意吗?

    少正卯想说,满意极了,祝宗人会直接询问他的感受,这是何等的尊重和礼遇啊!仿佛他还有什么不满意似的!不过,他不想显得过于浅薄和浮夸,就带着轻描淡写的口气答道:嗯,还行吧。没什么不满意的。只是,我还有一个小小的疑问,我一直觉得自己在我们栏里各方面条件不算最好的,怎么会选中我呢?

    呵呵,祝宗人笑了,问得好啊。你以为我们选中你只是一个临时仓促的决定吗?非也。前几天我过去,只是履行一个挑选的仪式,而真正的观察、甄选的工作,在你们一出生以后就开始了。我们是进行了长期比较、斟酌,才选中你的。谁最合适,我们在给你们做去势手术时就已经基本有数了,之后的日子,只是继续验证一下我们的选择是否可靠,也是给你们一个继续成长的时间,以适应今天这个重大的日子。你说自己各方面条件可能不是最好的,这个我们没考虑过,或许是,或许不是,我们在选择的时候,考虑的不是各方面的条件,而是首先要求一个基本条件,只有这个基本条件满足了,才会考量毛色、体重这些次要的条件。我们的基本条件是什么呢?就是良好的判断是非对错的能力,简言之,就是立场问题。在我们进行的几次大是大非问题的测试中,你是唯一全部过关的。你最突出的表现,莫过于去势手术时、别的猪都大喊大叫表示抗议,你却神色安详、默默不语表示欢迎。还有一次,宫里将一个女人砍了手脚、做成人彘,扔进你们栏里,她在你们的烂泥里胡乱打滚,发出难听的声音(因为吃了瘖药,不能人言),其他的猪都吓得躲到一边,靠墙瑟瑟而立,只有你满不在乎地上前去,舔她的污血、啃食她四肢断根处的腐肉,这是何等的见识!别的猪还在把她当作人来来看待,你却马上领悟到人彘不但比人低一等,也比猪低一等的真理。

    少正卯想说:原来如此,其实我不是……

    这时已有四个大汉将他抬了起来,扛在肩上,,四面是黑压压的人群,前方是巍峨雄伟的大殿,光台阶就有八十一级。缓步上了大殿,乐声四起,钟鼓齐鸣,琴瑟相和,又有人合唱道:

    閟宫有侐,实实枚枚。

    赫赫姜嫄,其德不回。

    上帝是依,无灾无害。

    ……

    祝宗人一直跟在旁边,小声说:我为了今天的事,已经斋戒沐浴、禁绝房事一个月了,所以,千万要配合哦!不要让我失望啊。

    尽管觉得这样的告诫纯属多余,少正卯还是默默倾听着,在这样重大的场合,哪怕多余的告诫也是必须的。终于,在乐声中他们来到大殿正门口,那里早已摆好一张香案,上面摆着一个巨大的香炉,里面插着九枝又粗又高的香,香烟熏得他只想打喷嚏,但他忍住了,对,不能让祝宗人失望……

    众人把雕花红漆木板竖起来,用桌案在后面顶着,这样,少正卯也就像人一样立起来,面对大殿下面乌压压的人群。

    祝宗人将手举起来,高声道:今天,我们聚在这里,祭奠我们的先祖姜嫄、后稷、古公亶父、西伯昌、武王发、周公旦,学习他们身处逆境、百折不挠的精神,学习他们艰苦奋斗、勤俭持家的传统,特地献上这头忠于社稷、热爱国家、讲文明有礼貌的猪供他们享用!

    说到此处,他拔出一把尖刀像麦克风一样戳到少正卯下巴那里,小声说:讲两句,尽量简短。

    少正卯觉得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顶上,简直要眩晕了,但他还是开口道:永远!永远不要丧失希望!我也曾是一头自暴自弃的猪,一头在烂泥里打滚的猪,可是,组织上没有忘记我,社稷、国家没有忘记我!因为我明辨是非,因为我深爱着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我痛恨那些吃里扒外、阴谋篡国的败类!我仍然努力奋斗,奋斗!为社稷国家尽我微不足道之力,献出我的一切,包括我的生命!

    底下一片掌声,少正卯热泪盈眶。刹那间,他看到底下不再是一张张兴奋激动的人脸,而是一瓣瓣圆滚滚的小母猪的屁股,屁股中间是她们因充血而变得粉红鲜嫩的阴户,阴户里正在向外溢出白色透明的诱惑液体,于是,奇迹般的,他已经去势的阴茎突然勃起了,像鼓锤一样敲打着他肚皮,而祝宗人则适时将尖刀插入他的脖子,少正卯惊醒过来。

    他从办公室里的皮沙发上醒来,外套滑落在地下,茶几的烟灰缸里有个烟蒂还在冒烟,这个明显是自己的,他从来不会把烟蒂掐灭,而是等它自己燃尽。看来自己只是睡了一霎儿,却做了这么长的一个梦。

    他看见局里的小吏漆雕开在玻璃门外轻轻扣门,就起身点头示意他进来。

    漆雕开是一个瘦而高、前额微秃的青年,最初追随孔子,转投入少正卯门下,然后就在他手下做事。他将一份文件摔在少正卯的办公桌上,又用手掌拍了一下,少正卯为他的态度感到惊诧,不禁抬眼望他,他已走向落地玻璃窗,指着楼下说:大人看到外面了吗?

    少正卯说:不用看也知道,他们还在闹呗。闹得太厉害了就让人抓几个起来,要是还不遣散,就只好动用御林军了。只是君上开会还没回来,不好动用。

    君上已经回来了,刚回来的。

    哦?带回新指示了吗?

    好消息,齐国跟我们签了和议,决定归还之前侵占我们的三座城池。

    少正卯冷笑道:这算什么?这不是意料之中的吗?齐国侵占这三座城,只是想让我们把周公留下的传国至宝金匮给他们,不是真想要这三座城,要了以后也是麻烦不断,里面全是刁民、难伏难管,要不出钱来、倒要拿钱养他们,我们一旦给了他们金匮,他们怎么不乐得顺水人情。这事儿,你那位夫子不把它办砸就不错了。

    他没有办砸,漆雕开盯着少正卯说,恶狠狠的眼神让少正卯不寒而栗。

    少正卯扭过头,在飞速思考究竟出了什么事,他也来到窗边,见大街上的人潮仍在向司寇大院涌来,零星几个冲过了岗哨,被早已守候在那里的衙役按倒在地、捆绑起来,像粽子一样堆在墙脚。人潮好像自信单凭自己的力量就可把围墙冲倒,就目前看来还很难办到。

    夫子说你这事办得很不漂亮。

    他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我的事他操心什么。

    夫子说您最好引咎辞职,并自杀以谢罪。

    哦?少正卯扫了一眼漆雕开,说,夫子真幽默,真幽默啊。

    是,我也这么觉得,漆雕开笑起来,作为大司寇,难道为此事负责的难道不应该是他吗?为什么要找大人你来负责?明显是找替罪鬼么。

    他有这个权力,我也乐意配合,只是,怎么操作呢?是服毒还是?

    很简单,漆雕开收敛了笑容,打开这窗户,跳下去。

    少正卯把手搭在窗栏上,看着外面,说:我需要留遗书什么的吗?或者发表一个演说解释一下?

    不用了,夫子会处理好这些的。

    他们都想找死,你看,你看!少正卯指着窗外大院高墙那里,漆雕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见那些卫士用长矛指着那些被捆绑的闹事者,警告他们不要乱动,但没有一个肯听话,有好几个在原地踏步,像热身一样,继而快速起跑,正撞在矛头上,卫士一拔,他们的胸口就往外汩汩流血,倒在地上,还有几个好像觉得矛头不够用,使劲在墙上撞头,撞得头破血流。

    他们想找死,那就给他们死啊,不知道大人为何如此优柔寡断?夫子之所以认为你办事不力,和大人的懦弱也有干系。

    漆雕开的声音里竟然带出些许怜惜的口气。

    懦弱?我不是懦弱,我是真的爱他们,不忍心对他们使出铁腕手段。除了社稷和君上,我最爱的就是他们了。他们总是向我撒娇,让我忍俊不禁。总是跟我说,你骗我们!你总是骗我们!哪怕我跟他们说的是百分百的事实,他们总是说骗他们。我一说财政困难啦,人手不够啦,他们总能找出千万种琐事证明不是这样。可是要是我跟他们说:你们这些屁!你们这些臭虫!他们就会觉得我讲的是实话。他们特别爱听这个,到处兴高采烈地欢呼:大人说我们是屁!是臭虫!他们不断重复这句话,一边自撸自摸,不到高潮决不罢休。

    这些可怜的百姓,为啥都这么喜欢找死呢?漆雕开撇着嘴道。

    因为他们找不到更好的娱乐吧。少正卯叹口气,重又坐回沙发,弹出一支烟,问,你抽吗?

    漆雕开接过烟,衔在嘴里,少正卯用火机先给他点了,然后再给自己点上,手一直在抖。

    漆雕开喷了一口烟,说:你知道我平常不抽烟的,可每次你抽的时候都会问我一句,我觉得这充分体现了你对我的尊重。我是一个非常自律的人,在抽烟这件事上为自己制订了三不原则:不在饭后抽,不在厕上抽,不在人前抽;一天不超过三根。迄今为止我对自己能一直坚守原则非常满意。今天我在你面前抽这根烟,不是为了打破原则,而是为了维护我的原则。因为今天是一个重要的场合,你又对我表示了极大尊重,我抽这根烟算是对你的回报。此外,我也想向你透露一个秘密,杀害张毅的凶手已经找到了,是以不可思议的方式让夫子找到的,因此说你是死得其所,不必觉得遗憾。

    我知道,少正卯说,你们夫子不会凭空冤枉一个好人的,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他不会随便指认什么谁作凶手。可是,你真认为我会甘于就缚吗?

    说着,他猛地向漆雕开扑过去,手里不知怎么多了一把匕首,可是,漆雕开显然早有准备,往旁边一闪,少正卯扑空了,办公室的门同时被撞开,两个衙役将少正卯按倒在地,少正卯往左右一看,都是以前自己的身边人,说:我那么爱你们……

    两个衙役问:现在带他走吗?

    漆雕开说:再等等,我要把这事跟他讲清楚。

    少正卯说:不必了,反正都一样。

    不,你一定要听。

    孔子探案记

    事情是这样的,漆雕开说,我受你的委派跟随夫子去打探会议的进展,会议刚刚结束,就听说了你造成的这场骚乱,夫子就让其他人等陪同君上从大路返回,我们则跟随夫子抄小路,急着要回来处理此事。途经吕梁,此处悬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就连鼋鼍鱼鳖也难以游过去。我们沿岸上去,都说此地险峻诡丽,夫子却说:山川之险,不若人心之险,你们注意到了会中君上的表情了吗?

    我说:注意到了,君上一脸的不高兴,在齐君答应归还失地后仍然如此,甚至脸色更差了。而且有好几次都是欲言又止,不知有什么心事。

    夫子说:不错,你在少正卯那里别的没学会,倒是学会察言观色了。察言观色是一项很重要的本领,有好多人不愿意或是不能表达自己的想法,就需要我们通过察言观色来认真领会。像我们君上,他不是不能表达,也不是不愿表达,而是觉得说出来也没有什么用,不如不说。但作为臣子,就要善于揣摩君上的意思。君上的苦闷我们如果不能理解,那要我们何用?据我想来,君上之所以不快,是因为虽说齐国人归还这三城,但这三城却到不了君上手里,而是归于三桓,而三桓越强大,君上的势力也就越弱小,如此,君上去夹谷赴会,倒是替他们做事,到头来反而是损害自己。然而,作为一国之君,这种事又不容不去,因此我才在会上恣意妄为、折损齐人的威风,本指望齐人一怒之下不再归还失地,但这三城之人屡次给齐人添乱,已经成为烫手的山芋,齐人巴不得还给我们,最后结果仍然是我们不得不签了协议。协议一签,齐人撤了驻军,三桓的人马就开进去了,君上连汤都捞不着喝一口。此事已无可奈何,当今之际,要为君上排忧解难,削弱三桓,先要除掉一个人……

    就是我吧?少正卯插嘴道。

    对,漆雕开说,虽然没有直接证据表明你和三桓家族有利益往来,可是你一直宣扬的学说却是在为他们的欺君罔上开解,也就导致他们愈发肆无忌惮。你说,要维持长治久安,就得让每个人感觉到自己确确实实是国家的一份子,而要让他们感觉到这一点,就得把家放在国前面,将国家变成家国,这不正中三桓下怀吗?因此,要打击三桓,非除掉你不可。夫子列举了你五大罪状: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我跟夫子说,这些罪状固然听起来冠冕堂皇,只恐怕小民难以理解,当下国内正在为张毅一案闹骚乱,不如趁此机会将罪责归于他,再方便不过。况且,我听说,此次骚乱多因三桓家臣散播谣言,也正好借此敲打一下他们,灭一下他们的气焰。

    正议论间,我们看见一披头散发的男子,在激流之中、溯游而上,夫子说:呀,那人要寻短见吗?快去救救他!樊迟说:谁能救得了他?倒是枉送了性命。原宪说:哪怕救不上他来,我们也要做出救人的姿态,这样才能说明我们是有爱心的人。于是,我们都大呼小叫,你追我赶,纷纷说:又露头了!又掉下去了!伸出手来了!蹬脚出来了!

    追了几百步,那汉子却上得岸来,将一块毛巾拧干了,擦了擦身上的水,嘴里唱道:

    丘有峷,山有夔,野有彷徨,

    泽有委蛇,水有罔象……

    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弟子们就上前围住他,见他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身上的肌肉一块一块的,阴茎从上岸后就傲然耸立,他们就七嘴八舌问他各种问题,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以何为生、有无妻室,等等等等。

    原来此人便是失踪已久的单豹,十年前因家境困难、百无聊赖,只好避居山中,岩居而水饮,采野果、挖草根充饥,实际已七十多岁了,脸色还跟婴孩一般,对此我们都深表惊奇,询问他是如何保持青春的,他说:第一,我没有性生活,不但不会跟女人乱搞,也不会跟母山羊、母鹿乱搞,也不会自撸,这样就能保持精气;第二,我没有工作,用不着看人脸色,为工作完不成而焦虑,或因不如同事出色而怨恨;第三,我没有理想,觉得怎么过都行,也不去想人为什么活着、我要不要继续活下去、怎么活下去这种讨厌的问题;第四,也是最重要的……

    这时,夫子分开众人,喝问道:单豹,你还记得张毅吗?

    张毅?单豹翻着白眼、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想起来了,你说的是我那个邻居,种菜的那个,对吗?他现在怎么样了?

    死了。

    唉,单豹叹了口气,没想到他竟然先我而死了,那时是个挺棒的小伙子呢。

    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一定是因为多年前我找他借钱,他没借给我,过了这些年,内疚的心越来越重,难以承受,就死了,何必呢?尽管我当时也因为这个在背后骂了他几句,但现在我也不过得挺开心的吗?

    这么说,你承认是自己杀害他了?

    单豹抬起头,用不解的眼神望着夫子,小鸡鸡缩下来。

    夫子说:你出于对他的怨恨,打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主意,在这山里修炼,炼成一个美少年、并习得了高超的潜水本领,然后你就去找张毅,此时张毅已经认不出你了。你知道张毅平生最爱就是娈童,便将自己的香吻与后庭献给他,并引诱他来这山下游玩,毕竟在他的生活圈里,玩弄娈童不是特别光彩的事,只有在山里这四处无人之地才能玩得畅快,鸡奸虽是你引诱他的手段,不过你本人也乐在其中,但这丝毫没有减少你对他的怨恨与想要弄死他的渴望,你邀请他在山涧里戏水,和他脱得一丝不挂,在水里玩得不亦乐乎,他也会游泳,潜水的本领却远不及你,你抱住他的腿,把他拉到水下一个深洞里(你对水下的情形是了如指掌的),摁在里面动弹不得,张毅很快就呛水而死。你再把他拖上岸来,连夜运回城,塞到他家附近的一个垃圾箱里,又赶回山里,继续过你的隐遁生活。

    -你之所以费这么大劲儿拖他的尸体回去,有两个目的:一,警告那些得罪过你的人,将来也是这个下场;一,你虽仇恨张毅,却不仇恨他的家人,不想让他们总是处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恐慌不安中,丈夫或父亲的突然离世固然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但日子流逝、悲痛总会过去,老婆会嫁给别人,儿子也会欢迎新爸爸,假如这个新爸爸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弟子盈门且大权在握的大司寇,那就尤其妙了。小儿子会跳到正在办公的新爸爸的膝头,捋着他的胡子,玩他的签字笔,问:爸爸,昨天晚上你为什么不让我和你一起睡呢?

    -爸爸要跟妈妈讨论哲学问题啊,新爸爸说。

    -什么哲学问题呢?我也想讨论。

    -这是一个很深奥的哲学问题,小孩子是听不懂的。不过,要是你一定要听,我也可简单说一下。这是一个关于合适的问题,也可以说是一个卯与榫的问题,卯榫要紧密结合,就必须互相合适,而要互相合适,就需要在制作时用规矩反复测量、力求一点偏差都没有,但这只是一般工匠的做法。有个叫工倕的巧匠,他不用规和矩,拿斧子砍巴砍巴,再用矬子矬几下,严丝合缝的卯榫就出来了,无一点毛病,就像小孩从娘胎里生出来一样。最合适的境界是什么呢?是根本忘记了有合适这回事。最合适的鞋子,穿上去就跟没穿一样,忘记了脚的存在;最合适的带子,系在腰上就跟没系一样,忘记了腰的存在;最合适的妻子,娶了以后就跟没娶一样,忘记了自身的存在。我跟你妈就是如此,我在她之外,还有几个老婆,你老婆在我之前,也有好几任老公,但真正合适的只有我和她……

    单豹越听越觉得烦闷,几次欲言又止,这时再也忍不住,打断他道:且慢,我知道了,你如此节外生枝,讲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无非是想转移我对你那个重大指控的注意,让我忘记那个指控,然后用你的逻辑证明:既然我忘记了那个指控,则说明那个指控对我来说再合适不过,既然该指控合适我,那就说明你指控我的全为事实。可是,我不会上你的当,你指控的全都是谎言!至少有十个证人可以证明,在张毅死的那天我不在案发现场。我平常在山里独来独往,没人看见我,也没人关心我,可唯独那天,三月十九日那天,我的老朋友东野稷(少数知道我行踪的人之一),邀请我和他一同去宫里参加赛马,那天你也去了是不是?你没看见我,我可看见你了,你坐在相马师颜阖旁边,想让他帮你预测一下哪匹马会赢,对不对?颜阖跟你说:东野稷肯定会赢,马好,车好,驾车技术尤其好,没有不赢的道理。

    -你听了这话,向东野稷这边瞥了一眼,对我则视而不见,这是因为你那时就已经决定要否认我的不在场证明,用无比微弱的证据控告我是杀害张毅的凶手,这样你就可以除掉少正卯,再顺利与三桓开战,堕掉他们的城池。可惜啊,你的野心不会全部实现的,就像东野稷那匹马因为被你们陷害没有夺冠一样。

    -因为东野稷这匹马是夺冠大热门,你们就故意让他表演花样驾车、让他一遍遍转圈儿,还赞叹说,进退往来如拉起的绳子一般直,左右旋转如圆规划线一般圆啊,画图都没有这样精准啊。就这样,你们怂恿君上让东野稷足足转了一百圈才停下来,这才放他去参加比赛,这时人和马都已疲惫不堪了,只跑了一半路就跑不动了,你们那匹平庸的劣马就夺冠了。可是这种不公平的胜利有何意义呢?

    -东野稷回来跟我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他们是用这种阴谋诡计来对付我,只是我对夺冠毫无兴趣,对奖赏也无觊觎,只是喜欢跟我的马一起驰骋,而他喜欢万众瞩目的感觉,,至于是否夺冠,我们都不在乎,能够被这么多人看到,单独表演、让他们纷纷赞叹我的驭马术,赞美他的速度、力量与灵敏,这就是我们的愿望。

    -他这段话深得我心,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大家能欣赏我的潜水本领,这么多年来,我每天溪涧激流中表演,可惜从来没人注意到,今天你们来山中看我的表演、对我的技术连连发出赞叹,我非常高兴、非常满足,至于硬要派我做杀人凶手,我也不介意。只是我有一个更好的方案,我跟你们连夜进城,求见少正卯,如你们所知,少正卯也是酷爱娈童的,见了我必定喜欢得不得了,因我既有孩童的天真美貌,又有历经沧桑之后的善解人意,接下来,就像你刚才所指控的,我可以把他引来山中游泳将他溺死,至于要不要拖回去放到垃圾箱里,那就悉听尊便了。

    夫子说:你的办法不错。像少正卯这样的人类渣滓,垃圾箱自然是唯一合适他的去处,但我们不要忘了,他在一般民众中还是有很多支持者的,这些人因为张毅事件不便出来讲话,可一旦我们也将少正卯扔到垃圾箱,他们肯定会出来激烈表达不满,因为少正卯在某种程度上是他们理想的体现,将他扔进垃圾箱是对他们极大的侮辱,而他们的力量不容小觑,我们即使得不到他们的支持,也不应故意触犯他们、激起他们的愤怒、让他们倒向敌人那边。

    -我有一条妙计,可以让他们心服口服。之前仪封人求见某,见了我以后出去跟人说:“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意思是说我将惊醒那些痴寐中人。少正卯听了这话很不以为然,说:以孔丘为木铎,那我呢?我该是钟鐻吧?意思是说他的声音比我大多了,他的支持者、追随者大部分是年轻人,影响也更深远。

    -既然他这么说,我们就成全他。我最近受君上之托,为周公制乐,鲁王宫里的乐器很多都已经朽烂不堪,需要重做,我找了一个叫梓庆的巧匠,委托他做钟鐻,到时,就将少正卯陈尸于两廊之间,剥他的皮蒙鼓,放他的血衅钟,拆他的骨做磬架,那时他的追随者都可以过来撞撞钟、敲敲鼓,再听一下少正卯的遗音,鼓声铿然,钟声锵然,他们也泪下潸然,如丧考妣。毫不夸张,少正卯用思想的精子孕育了他们,用自己学说的乳汁哺育了他们。而且,少正卯不仅是他们精神上的父母,也是他们肉体上的父母。少正卯年轻时做夜巡官,总是趁着职务之便,每天潜入民宅,用迷药将正在进行合法正规伦理行为的夫妇迷倒,再跟他们行使非法违规乱伦的行为,男女老少,概不放过,受害人因处于迷醉状态,对此浑然不觉,他们后来养育大的子女对此更不知情,然而,这些子女之所以为少正卯的声音所吸引就是因为这个,而少正卯得到了他们的拥戴,又在他们身上行那非法违规乱伦之事……

    单豹说:你说的那个梓庆啊,我也认识他。他来山里找适合做钟鐻的木材,找到了以后,就对着那棵树盯着看,一看就是一整天,等太阳落山了,他就忽然像饿虎扑食一般扑过去,抱着那棵树又咬又啃,树皮、枝叶纷纷落下,四散纷飞,不多久,一架形状完美的钟鼓架子就出现了。想将来他用少正卯的骨架子,不知道会不会也如此行……

    我们边聊边走,翻过山巅,来到山阴,师徒都有些饥乏了,见山路边有一茅屋,茅屋后面还有炊烟升起,夫子就让子路过去讨点水喝,顺便问问能在屋里歇歇不?

    不多时,子路揪着一个蓬头乱发的老妪的衣领,往夫子面前一推,说:夫子,原来这是个女巫,在此专门谋害过路人的,刚才在灶前我看见三个人头,又有几个人骨架子,锅里煮的八成也是人肉!

    老妪匍匐在地上,哭喊道:夫子啊,我哪里是什么女巫,只是一个可怜的老女人罢了。我的公公婆婆、丈夫、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外孙都先后让这里的一头猛虎吃了,只留下我这个一个孤老婆子,大抵因为皮糙肉臭,老虎嫌弃,才留下我这条命,刚才灶前那三个人头,就是我那三个儿子的,老虎没把他们的肉吃干净,我就捡了回来,总不能浪费了是不是?他们也都不是完全尸首了,我想死又死不了,饿得难受啊!再说本来也是我的肉不是?

    夫子问那老妪道:在你这一生中,除了你丈夫,可曾跟别的男人有过交配行为吗?

    -没有,怎么会呢?

    -你和你丈夫是领了结婚证、并正式举行婚礼以后才开始交配的吗?

    -对,我们没有婚前性行为。

    -你们的初夜见红了吗?

    -见红了,我还留了那块带血迹的帕子呢。我这就拿给你们看。

    说着,老妪从腰里掏出一块带血迹的手帕子,递给夫子,夫子用拇指和食指捏了,又拿给诸弟子传着看,这手帕子脏兮兮的,有好多干了的鼻涕巴,依稀可见中央不规则形状的暗红血迹。夫子解释道:新婚之夜保存处女血的习惯虽也是周公制订的大礼之一,可是市井俗人早已废弃了这一习惯。太不应该了,说什么处女血不能证明是否真的处女,真是处女也不值得骄傲,不是处女也无可指摘,婚姻美满与否和新娘子是否处女无关,这种种谬论正是我们当前社会各种灾难的根源啊,而这些歪理邪说都是少正卯散播的……

    听他讲这话,老妪一直往后缩,惊叫道:我怕!不要提那个人的名字!我就是因为害怕他才躲到山上来的!那时候我还住在城里,他每夜都在街上漫游,敲我的窗户,唱道:

    东方未明,颠倒衣裳。

    颠之倒之,自公召之。

    我回他道:

    析薪如之何?匪斧不克。

    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

    他又唱道:

    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

    在我室兮,履我即兮。

    纠缠个不休,我虽被他唱得春心荡漾,欲火炽热,可是却谨遵周公教诲,没有经过正当程序,决不答应男子的求欢要求。可是,哪怕在婚后,他都不肯放弃这种无耻的行为,每天都来骚扰,后来,听说他手里还有迷药,已经有很多良家女子做了他的牺牲品,我就与新婚丈夫连夜逃到山中。我宁可被猛虎吃掉,也不要再见到那个人!

    夫子叹息道:生徒们啊,看着,这个圣女。再想想那个国贼,淫欲猛于虎啊,可不慎之!

    忽然,一头白虎从山林中奔出,一口咬住单豹的腰,衔着他到了密林深处,诸弟子都同时惊呼,正欲奔逃,那白虎却放下单豹,开口道:我是来带他回去的,他不能跟你们走。

    长啸一声,又叼起单豹,倏忽不见。

    惠施一开始还在认真听,听到有些地方还想插嘴说几句,但却觉得口舌蹇涩、眼皮也像抹了胶水,怎么也睁不开,便趴在棺材上睡起来,似乎睡了一千年之久,又似乎只睡了一刹那,忽而听到一声虎啸,惊醒过来,见庄子正拿了给死人化妆的毛笔,在砚台上蘸了墨,对他微笑道:要起殡了,我给她画一笔。

    惠施揉揉眼睛,看着躺在棺中的庄子妻,庄子这一笔画过后,她就像马上要醒过来对人破口大骂或者一把抱住人亲嘴一样,又像是死了一千年,已然化成了木雕石像。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达生(下)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zjrexq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