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十分钟,利亚就要见到她的初中同学了。他们已经有二十年没联系了,她只知道,当年他没考上高中,在把所有的书都撕碎扔到护城河里之后,就消失不见了。
在人群涌动的火车站出口,利亚等着他,不知道他怎么知道自己的联系方式的,他先是加她微信好友,然后就说要到利亚所在的城市看她。
他先认出了她,一个声音越过十几个脑袋钻进利亚的耳朵:“丫丫,我在这!”利亚初听还以为喊的不是自己,但当她朝声音的源头望去时,一眼就看到了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目光猛烈地发射而来,她立刻确定那个声音是在喊自己。同时,她听到“丫丫”这个名字,不禁一惊,似乎明白了什么。对,就是他,是他没错了。
他走近她,她说:“你是李茁凡?”
“是啊,你难道不认识我了?”
“有点认不出来了,你变化很大,除了跟过去的自己有点神似外,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神似?我还和以前一样笨是吗?还好,我应该没有丢掉自己的灵魂。”
“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没什么,你还好吗,丫丫?”
“还好吧。你怎么还这么叫我,这里的人都不这么叫我,谁也不知道我还有个这个名字,突然觉得好陌生。”
“我们认识的时候都是叫你丫丫,要是叫你利亚,我还觉得自己叫的是另一个人呢。”
“好吧,好吧,随便你怎么叫吧。”利亚笑着说。
在车上,利亚问:“订了哪家酒店,我送你过去,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带着孩子们一起吃饭。”
“去机场,从这里到机场开车要两三个小时吧,我是晚上九点半的飞机,还有四个小时,你慢慢开。”李茁凡不紧不慢地说。
“什么,你就要走了?”利亚很惊讶。
“是的,我路过这,顺便看看你。”
“好吧,我们就边走边聊吧。”
一阵沉默,李茁凡看着窗外,利亚小心地开着车。
在一个十字路口,利亚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前天,她在附近的公交车站找到了自己丢失已久的钱包。是的,是她的钱包,上面还挂着她家的钥匙,以及那个熟悉的被她玩弄脏了的小玩偶。
“丫丫,你在这个城市生活多少年了?”他首先打破了沉寂。
“自从上大学,到这会,有十七年了。你呢,一直在哪里生活呢?”她此时更想了解他,把话题转移到了他那里。但又不敢直接问他,自从初中毕业以后自己去了哪里,做什么工作,有没有成家,过得怎么样等等。她怕他不会告诉她。利亚借着这个话题试探着答案。
“我一直在新加坡。”
“这次回来,要回老家看看吗?叔叔阿姨一定很想你。”
“我刚从老家过来。”
“哦,这就要走了。”利亚感慨地说道。他那二十年的生活像迷一样,想必谁也不知道。从他简短的回答中利亚意识到他不愿提起自己过去的生活。
“是的,回新加坡。”李茁凡简单地回答道。在他这里,过去的一切他可以轻易穿过,化作沉默,作为对别人的最好诠释。
又是一阵沉默,李茁凡看向前方的道路,若有所思。利亚小心地开着车。她突然想起,自己有个快递还没拿,不记得自己买了什么。最近收到过几个莫名其妙的快递了,正是她需要的还没有买的东西。
车继续行驶着,路过一个人工湖,湖那边是高楼林立的市区。这个景象与她印象中的新加坡很相似,她想到了新加坡。“新加坡那边很适合生活呀,我去过一次,是个整洁干净的城市,很漂亮。我住在克拉码头那里的一家民宿,店主人对我太好了,每天都送一件礼物给客人,是新加坡的特产,真是很用心了。”
她继续说: “他们举行过抽奖活动,说来我的运气真好,居然抽中了游轮大奖,不过我没时间玩。结果你猜怎么着,我去新加坡玩一趟,居然一分钱没花,还赚了。”利亚高兴地说着,脸上洋溢着因幸运而带来的笑容,那些意外的惊喜曾给她灰暗的生活带来了光明。利亚没有说自己是因为没有额外的钱乘海上游轮玩卖掉了游轮的票。她也刻意避开了说自己去新加坡的原因。
李茁凡的话不多,他大部分时间在听利亚说话。当利亚说到自己的幸运,他眼里含着笑意,平静地看着她,仿佛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这是她应得的。利亚说到自己的学校,自己的工作,结婚生子,这二十年来自己的生活框架,是的,平凡,没有超出一点点凡夫俗子的界限。唯独在正常的轨道上退了一大步。那几年遭到的家暴、离婚、生病,使她伤痕累累,生活止步不前了。她一次次告诉自己坚强,最终还是被现实击垮,颓废了。
电话响了,利亚开了免提,“您的鲜花已经送达,请签收……”这两年来,利亚每周都会收到一大束鲜花,刚开始不安疑虑,后来欣然接受,她悄悄地打听是谁这样关心自己,始终无果。
鲜花让她想起了初中时和同学们一起苗圃种花的事。她种的虞美人娇艳欲滴,却被一个一直对她不友好的同学全糟蹋了。为此,她哭了好久好久。
此时,李茁凡的脑海里浮现了利亚在教室的角落里哭泣的模样。午后的阳光撒在她的身上,清晰地勾勒出她抽搐的样子,她像一株蔫了的虞美人,低着头,边写日记边哭。只有高高翘起的马尾辫显示着内心的骄傲。看到有人进来了,她把头埋到了日记本里。
李茁凡依然平静如水,他不说话,眼睛笑盈盈地注视着前方。
利亚说:“你还记得我们那时候种的花吗?我种的是虞美人,你种的是月季吧?你知道吗?你种的月季现在还在校园里开花!”
“只种活了一棵。”
他想到,这唯一活着的一棵也是利亚和他一起种的。那天,放学后,利亚看到他一个人在花圃里忙活,赶紧上前去问他数学作业写完了没有。他支支吾吾地说还没写。利亚有点生气:“作业没写完还种花,赶紧把作业写完,你不完成我们组就要扣分。”他只好到教室里写作业去了。利亚看了看种了一半的月季,想着还是帮他种完吧,正好可以等他写完作业,不会的也可以问她。
“就是那一棵,在进学校大门的左手边,已经长成一棵树了。”利亚兴奋地说。
但她的话如同落在湖面上的一根小树枝,没有泛起一点涟漪。换来的只是他的一声“哦”。
又是一阵沉默。这一次,利亚不想打破这寂静,她只想沉浸在回忆里,用力地想着有李茁凡的初中时的生活。然而,似乎,他并没有在她的脑海里留下什么印象,他成绩平平,相貌平平,在班级里不优秀也没有惹事生非,总是波澜不惊,老师们容易忘记,同学们也多不记得他。利亚的数学成绩好,被老师安排帮扶李茁凡,她敬职敬业地做他的小老师,主动地给他讲题,督促他学习。利亚那时候教他真是伤透了脑筋,有一次一道题讲五六遍他还是不会,气的利亚把书都摔了。而他,只是惭愧地看着她发脾气,默默地把书捡起来,走出教室,跑步去了。他做的唯一疯狂的事,就是毕业那天把所有的书都撕成了碎片,扔进了护城河。这时,大家才开始议论他,关注他,而他,刷了一次存在感,再也没有露面。
这次,李茁凡打破了沉默:“对不起,我初中的时候太笨,没少让你操心。”
“没有,没有,是我脾气太急躁了,总是不知深浅,过于逼你。”
过了一会,他说:“我这次回学校了,校园变了。”
“是啊,变化可大了,当年的教学楼都重建了,只有一些树木保留了下来,哦,还有你种的月季。”
没有了,再也没有话了。利亚明白了一切,她不想再说什么,说出来的话是那么的轻,那么的轻,不足以表达自己沉重的感情。李茁凡不想说什么,他觉得,任何话语都是徒劳的,看见真真切切的人,听到她的笑声就够了。
他们到了机场。时间刚刚好,利亚陪李茁凡取了登机牌,目送他安检完,走向登机口。他没有回头。
回到家,利亚看到门口放着一束月季,中间夹杂着几株虞美人,月季是橘黄色的,虞美人也是。虞美人的花瓣虽然单薄但看起来热情似火,月季层层叠叠的花瓣密实有序,衬托着虞美人的灵动。她翻开花中的卡片,一如既往地看到了在一个角落里淡淡地写着的一个字“丫”。
利亚看着花,想到了李茁凡沉静的面庞。那张脸写满了故事,不知怎的,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她鼓起勇气,给他发了一条信息:“谢谢。”
利亚没有收到回复。
半个月后,她在同学群里听说,李茁凡把他所有的遗产都捐给了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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