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对痛的最初记忆不是来自我的身躯。
我父亲是个没有文化的石匠,只有着一身的力气,将巨大的石块嗬哟嗬哟地抬上越爬越高的台阶,将之一块块垒成高楼大厦。因为家有两个女儿,当别的石匠骂骂咧咧地光着膀子工作和喝酒时,我父亲,哪怕是炎炎夏日,在刺眼的阳光下都一直穿件白色的棉布背心,默默地工作和回家。
常年的风吹日晒,将我父亲瘦削而结实的身躯印上一个背心的痕迹,露在外面的皮肤黝黑而光亮。年轻时候的父亲,因为从事着体力劳动的缘故,一双臂膀不用做作,也是两团鼓起的肌肉。
丛然父母辛苦劳作, 家仍是陋室,地面是凹凹凸凸的泥巴地,每逢雨季就返潮。墙是篱笆墙,隔壁人家吵架都听得清清楚楚。60来平米的屋子隔成三个房间,其中一间是厨房,两个卧室共用一盏8瓦的白炽灯。
为了利用自然光,屋顶开了一扇天窗。每每雨前,父亲就要爬上屋顶,捡一捡青瓦,使天窗不至于漏雨下来。我至今仍记得我的一篇作文里就提到,我常常坐在昏暗的屋子里,仰头看着一缕光线从天窗倾泻而下,粒粒浮尘就在这柱光线里飘荡翻滚。
不知道怎么地,有一天,在这间陋室的一根木柱上突出来一根生锈的钉子,我父亲在昏暗的屋里穿行,不觉鼓鼓的右臂被钉子划拉开来,一道深深的长长的血痕赤裸裸地暴露出来。
那时我就七八岁吧,只觉得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喉头哽咽地隐隐作疼。我父亲也咧了咧嘴,不易察觉地“咝”了一声,然后拿出一瓶白酒,往臂上倒了些。然后,该干什么又干什么去了。
可那道伤痕却留在我的脑海深处,只要记忆的帷幕轻轻一掀,那种疼痛就如冲击岩石的海浪,卷起千层雪。
到后来,人生的成长过程沟沟坎坎,哪个小孩子不是磕磕碰碰长大的呢?那些痛,因为肆意的眼泪,被冲刷得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实在上不了记忆的墙。
但有些痛,无论是真真实实感受着的,还是不知不觉消散的,却纠结着我的一生,像回放的慢镜头,缓缓在眼前展开。
比如生育之痛。都说瓜熟蒂落,我家女儿是不情不愿地被我恳请医生给剖腹出来的。但我也痛。
命运不济,我这个产妇在月子里更多的是自己照顾自己,还有女儿。当有客人来访,我就佝偻着腰抱着女儿给他们看,那术后的疼痛在一片恭喜和赞美声中,已经没有了扯着肉牵着筋的难受,都化作了一个佝偻的姿势。痛,不再是身体的入侵者。
现在女儿已经长大,在各类媒体的催化下开始追溯自己来到这个世上的细节。回忆这段生育之痛,我像我父亲当年那样,咧咧嘴,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
还有一种痛,不涉及身体发肤。有句话说得很残忍但很现实:这世间没有什么是你放不下的,痛了,你自然就放下了。那种痛,就像突然间端起一杯滚烫的开水,那份灼热烧痛了你的手指,生命的本能让你将杯子往地上一摔。杯子碎了,碎片在地上如一朵怒放的昙花,瞬间将片片花瓣延展到极致。
有的人会甩着手,骂着娘,离开;有的人,却怔怔地望着满地的碎片,透过疼痛的泪花,看见每一片碎片,还残存着水的温度。
略带痛感的童年让我将“不因物喜,不以己悲”作为人生的座右铭,尽管我希望能像我父亲那样,“咝”一声,往痛处倒点白酒,然后走开,可痛告诉我,此痛非彼痛,我不得自欺欺人。
所以我是这两种人中的后者。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