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徽州从来都是多雨的,青石板,粉黛墙,细雨过后,更是多了几分雾气下的朦胧,如梦似幻,尽显旖旎。
初春时候,雨后初凉,便只零星几家商贩出门支了摊儿。刘家老翁是每日都来的,每每支起摊位,摆上桃木刻的物件儿,便撑起了板凳,依靠在一旁的檐柱上打盹儿。
“阿公,向你打听个事儿。"少年生得俊俏,一对儿桃花眼,笑意三分。墨发高束,一身玄色劲装更是惹眼。他拿折扇敲了敲桌面儿,半俯在桌上,悠哉道。
刘老翁强睁开睡眼,仰天打个哈欠,眯着眼,好一会儿才瞧清楚少年的面容。
“想问什么?"刘老翁搓了搓有些发凉的手,而后便拿出布袋中的莝草磨起一旁的长命锁来。
祁慕笑了笑,”在下听闻,徽州府有家酒馆儿,酒坛一开,十里飘香。我想着,左右也是游历,便索性过来尝尝。"他随手拿起一把桃木小剑把玩,眉梢带笑,"阿公可知在何处?"
刘老翁睨了他一眼,撇撇嘴,“往东走,入了绩溪县,一眼便瞧见了。”
祁慕挑了挑眉,从怀里摸出块碎银,放在桌上,晃了晃手里捏着的小木剑,笑道:“谢过阿公。”
二
“有些凉呢。”岑月抱着酒坛,穿过后庭院,看着院里落了满地的梧桐叶子出了神儿,却又让那凉风无端扰了思绪,只一瞬的不快,转眼又是一贯的淡漠模样。
酒肆总归是要喧闹些的,镇子不大,四邻八里大都认识,三两结伴,来了酒肆,几坛老酒,几盘小菜,有一句没一句搭着话儿,不待察觉便消遣了半日时光。
“岑爷!这是今年新开的酒?先给洒家来上一坛!”大汉方才入座,余光便瞧见岑月将将放下的酒坛,坛上新泥未拭,心下一喜,忙向岑月叫到。
岑月迎声望去,瞧见是熟人,也便笑开了,起身向那厮走去,打趣道:“我说,您上回赊下的酒钱尚还不曾给我,这会儿又惦记上我这新酒来,怎的?又想吃白食不成?”
大汉倒也直爽,左右不过是个玩笑话,未曾当真,只摆摆手,笑骂:“小气,你这后生实在小气!洒家虽是赊账,可从不曾欠了酒钱!你这话儿若是传了出去,给洒家招来个欠账不还的臭名声,洒家这媳妇儿还找是不找?”
话音落下,便听得哄堂大笑,也有旁的酒客笑着挪愉:“我家婆娘偏爱给人牵红线,真到那时,便叫她给你说个女人!”
大汉假意啐了口,半眯着眼,盯着岑月腰间悬着的玉佩,“嘶,好东西。”他蓦地抬头,直勾勾看向岑月,“岑爷这玉,可是一等一的好物件,商时高冠凤鸟佩,啧啧啧,好东西。便不知,是何处得来的?”
岑月笑了笑,好似无意取下玉佩放入怀里,吩咐小二给搬了酒来,“旧友送的小玩意儿罢了,倒不知是这么个稀罕东西。不说这,晚辈新开的酒,烈得很,却有回甘,您可得多喝些。”说罢,岑月微微颔首,便转身走进柜台,拨起算盘来。
大汉自知问不出,便也不再讨这没趣,几口酒菜,喝的酣畅。
不多会儿,柜台前多了几许阴影,遮住了光亮,岑月只当是街坊四邻喝酒来,笑了笑,头也不抬地说:“这会儿正忙,您随意找了地方落座,方才刚开了几坛子酒来,您可得尝尝。”
“头回到这儿来,便不知岑爷这馆子,最出名的是什么酒?”少年似是有意放轻了声,却又隐隐教人听出些许笑意,便就像是碎发撩过耳蜗,酥酥麻麻的,教人心痒。
岑月指尖微顿,略有些狐疑地抬起头来,望着那少年,张了张口,一时间,竟说不出半句话来。好半晌,才听他哑着嗓儿,颤着声道:“上好的青杏酒,我酿了好些年,你可要尝尝?祁慕……”
祁慕笑了笑,眼眶微红,抬手抚上岑月略有些发烫的耳根,轻声道:“好。”
三
“祁慕!我买了糖酥!你来,我分你一些!”岑月踩上家奴的肩头,堪堪在院墙外探出个脑袋,冲着院儿里正抄着字帖的祁慕大喊道。
祁慕让他一嗓儿吓得轻颤,笔尖墨汁滴落,在纸上晕染开来。而后便见他皱了皱眉,抬头望向岑月,见他笑意满满的模样,斥责的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下,说出口时,便只剩干巴巴的一句“你小心些,别到时摔了碰了,又该哭鼻子。”
岑月空着的手摸了摸鼻尖,笑到:“别说这些,你快过来!我把糖酥扔给你!”
祁慕慢悠悠地起身,走到院墙下,接过岑月扔下的糖酥,沉默了会儿,而后道:“你下次从前院进来便是了,不用在意旁人,我保证,再没人敢拦你。”
岑月愣了愣,霎时便笑弯了眉眼,朗声道:“好,我信你。”
岑月生时,便顶着其父留下的投敌叛国的骂名,却是新帝仁厚,留他性命,念在昔日其祖父开国之功,许了处宅邸,请了宫里老人一手养大。
可终归是罪臣之子,岑月这些年,虽不曾叫人欺负了去,却也遭来不少白眼暗讽。平日里,更是从未有世家弟子同他往来。
便也只祁慕,初见他时,递过一颗青杏子,眼眸发亮,轻轻问了句“吃杏子吗?我方才摘的,今年结下的第一颗!”
自此,岑月便将这人,刻在了心尖儿上,任他人事飘忽,只待记起几分少年的模样,总觉,时光知味。
“岑月,你认真些!”祁慕扬起戒尺,快速落下,却只轻轻碰了碰岑月的脑袋,佯怒道。
岑月也知他的脾性,晓得他并非当真生他的气,便也就调笑着,同他说:“你该晓得我不是读书的料子,这圣贤书,我瞧着便觉头疼,莫说是背了。”
祁慕到一旁坐下,收拾了书卷,这才缓缓道:“罢了,一早便知道你的能耐,我何苦偏找罪受来。”
“再好不过!”岑月将面前的糕点朝祁慕推了推,笑意浓浓。
祁慕抬头瞧着岑月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轻笑了笑,从怀里摸出玉佩,放在桌上,“送你。”
岑月挑了挑眉,接过手来把玩,“高冠凤鸟佩?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玉,同你更配一些。”
“我有的,”祁慕解下腰间悬着的荷包,取出玉佩,在岑月眼前晃了晃,“寻来两枚,说是商朝王族的物件,瞧着好看,便给你送来了。”
岑月不再搭话,只欢喜的瞧着玉佩,眸中亦是满满的笑意。
两人相对而坐,随意二三言语,却也未觉不适。恰有几分,诗谈红尘客,素手挽清风的意味。
四
“岑月小儿!朕谅你未及弱冠,不与你计较犯上之责,往后,你若再将此事提及,休怪朕,不顾你祖父颜面!”
“我岑家世代忠良,家父叛国一事必有蹊跷,请圣上三思!”岑月重重叩首,忍住声音里的哽咽
岑月跪在祠堂内,目光紧锁着那满是裂纹,落在地上的灵牌,神色晦暗,终归是少年眸中染墨,再不见昔日明光。
“岑月……”祁慕也顾不得规矩,急匆匆跑来岑府,轻车熟路寻至祠堂,便见岑月跪在堂内,低垂着头,并未有旁的动作,却生生叫他心疼。
闻声,岑月僵硬着侧过身,看向祁慕的眸子终不在是一潭死水,他强扯出一抹笑意,同他说,“祁慕……我终究是,未能叫我爹,沉冤昭雪。”
祁慕抬手,遮住岑月泛红的眼眸,俯身在他耳边,低声道:“回家吧,我陪你喝青杏酒。”声音低沉,却能叫人不觉间便放宽了心,总觉,有这厮在,便在无事需得烦心。
岑月在祁慕院里住了半月,见谁都浅浅笑着,却又总教人觉着清冷,便也只在见着祁慕时,那份笑意,才能渗进眸里。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祁慕攥紧了岑月走时留下的信笺,说是信笺,寥寥不过数字。他取下腰间玉佩,眼眶微红,却又笑着,好在,孑然一身,终是未将玉佩留下。如此,便算的上念想。
院里满满枯黄的枝叶,守了若许年的青杏树,照料的再好,也抵不过浮生岁月,春去秋来。
而后一年,祁慕借由父辈官阶,得来军衔,领兵大败蛮荒,军功赫赫,屈膝一跪一叩首,迎上满朝文武,向天子讨来金口玉言:岑氏叛国一案开卷重判,诏三司同审,六部共查!
五
祁慕与岑月一样,也是个闲散性子,受不得俗礼管束,平反后,便再没了缘由待在宫里。数次进言致仕,总叫那位退了回来。
左右这厮也是执拗,愣是伙同江湖旧友,微服时,演了出为护圣驾,武功尽失的戏码。可算是如意卸去了压身的官职。
此后,便只知,他匆匆收了行囊,离了这令人糟心的长安城,再不曾回来。携来满袖飞花,借由诗酒当茶,银鞍白马,飒踏流星。
岑月,你瞧见了吗?我到底活成了你曾经的模样,恣意张扬,一身潇洒,替你看遍了山川广厦。
岑月,我寻你来了。
六
“我倒是不知,我四处寻你这好些年,你竟是寻了处这样惬意的地方逍遥自在。”祁慕仰头饮了口青杏酒,没好气的瞥了眼身侧的岑月。
“离了京,我四处游历,路上遇见跑商的兄弟,同我说起这徽州城,如梦似幻的,我便来了。杏树本就是有的,我瞧了便欢喜,索性,尽数用光了身上的银钱,买了这处宅子。”岑月笑了笑,又给祁慕斟了满杯,“本以为不会再见你,谁曾想你竟能寻到这儿来。”岑月撑着头,笑盈盈的盯着他看,如何也挪不开眼。
“当初,你走时若是绝情些,把玉佩一同留下,我大抵,便不会寻你了。”祁慕自嘲似的笑了笑,晃了晃酒杯,一饮而尽。
岑月笑意更甚,“凤鸟佩这样好的物什,我才不舍得丢。”余光瞧见祁慕愈发暗沉的神色,便又轻笑声,慢悠悠补了句,“到底是你送的,换做旁人,再好我也不会稀罕。”
祁慕见他那邀功似的模样,霎时便笑开了,笑着笑着,便红了耳根。
院里早已落了满地的杏花,这青杏树,春去秋来,时序变换,也只多添了几处岁月的划痕,不得愈合,却更值回味。
这时间,微风抚过,晃着柳叶儿沙沙的轻响,带出院里栀子几许幽香缠绵,无意绕过两人鬓发,打个转儿,又不知要将这院儿里的恬淡静好,说与何人听。
作者:仟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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