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石项链

一片狼藉。

王楠翻箱倒柜，找一条六七年没见光的钻石项链。她就差没把家给拆了，结果还是没找到。

王楠找它，是想拿去卖掉给一个男人应急。

这个男人就是张磊，王楠嫁给李涛之前的一个相好的。

当初是王楠家里死活不同意，生生把这两人给拆散了。逼着王楠嫁给了现在的老公李涛。

李涛虽算不上有钱人，但比起一穷二白连个安稳窝都没有的张磊好太多了。

王楠拗不过家里，就跟张磊分了。张磊就把这条项链给了王楠，说是他打了很久的工攒钱买的，给彼此做个念想，本来就是要送她的，不管她嫁给谁，都要送她。

张磊把项链给王楠戴上，王楠就哭着在张磊那间阴暗逼仄、连个窗都没有的小屋子里把自己交给了张磊

青年时期的爱情总是美好而短暂的。像烟花一样绚烂，又像烛火一样飘摇。因为没有太多现实利益的掺杂而显得格外珍贵，足以使人回味一生。

一声叮咛，一个眼神，一枚吻，一场性，都成了压在箱底的情怀。在一个人未来几年或几十年的光阴里忽隐忽现，起到或轻微或深重但却漫长而恒久的影响。

这种感情是如此刻骨铭心。尤其这种获得后又立刻失去的爱，往往是要使人纪念一辈子的。

就像王楠吧！在经历了结婚生子柴米油盐的洗礼之后，早已对男女情爱这东西不再感兴趣了，却始终把这条项链当做宝贝一样珍藏。

因为这代表着她的过去，代表着她青春年华里，最珍贵的东西。

所以张磊打电话给王楠借钱时，王楠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张磊的原话是，楠楠你借我点钱好吗，我真的已经走投无路了。刚找了个工作，要到次月十五号才发工资，可孩子的奶粉钱没有了，我这青黄不接的，日子没法儿过啊！

王楠撂下电话就开始找项链。张磊他妈刚害了一场大病，家里的钱全搭了进去，还借了不少外债，实在没有多余的了。唯有那条项链，兴许还能换几个钱。

本来也是他的，拿给他应急，或许也是天意吧！

可为什么就找不到呢？

王楠实在没办法，但又不能眼睁睁看着张磊在困境中挣扎，她背着张磊悄悄去跟婶子借两千块，先拿给了张磊。

十年不见，张磊胖了，也黑了，繁重的生活压力使他的脸上多了几分沧桑。

见面时，他很勉强地笑了一笑。那一笑竟让王楠百爪抓心似地疼。

毕竟当初是她负了他。她本可以以死抗争，非他不嫁，可是她没有。

婚后他还痴心不改地找过她，她那时候刚怀了孕，也没有回应他。

其实她跟李涛就是两个陌生人凑到一起过日子，没什么感情可言。可她到底还是忍了。

当初没结婚时都没有顶住压力，现在嫁都嫁了，又何必没事找事呢。

只是偶尔，眼睛瞥一瞥衣柜里藏匿项链的角落，心便一暖，接着一疼。

不过一声叹息，也就过去了。

直到他娶了妻，有了孩子，他们才慢慢有了点儿联系。

张磊说了许多感激的话，说会尽快还她。王楠说不急，先把日子过起来才是要紧的，让他赶紧去买奶粉，别饿着孩子。

回去的一路她都在想，如果当初嫁了张磊，那么今天在屋子里绝望而焦急地等待着丈夫拿钱回来给孩子续上一罐奶粉的，会不会就是她？如果是张磊遇到类似李涛这种母亲生大病的困境，恐怕就不是把积蓄全部拿出来的问题了，而是倾家荡产都无能为力！

这样想着，王楠心头不由得生出了一丝庆幸。

但这一晃而过的庆幸，又使她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他打了那么久的工，攒钱送她那么贵重的项链，而她如今却在他困顿之际，庆幸陪他过这苦日子的不是她！

她不由得愧疚起来，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找。继续找。继续翻箱倒柜。她就不信，这条项链还能自己长脚跑了不成？

李涛问她找什么，她不说。倒是儿子吃饭的当儿，漫不经心抬头问了她一句：“妈，你是不是在找一条项链？”

王楠一惊：“你怎么知道？”

儿子说：“你问我爸吧。”

王楠又是一惊。这条项链她从未示人。当初嫁过来就直接连盒子放在柜子最里边的衣服下面掖着了。不论富裕或贫困的家庭，总有那么一些压箱底的长年穿不着的衣服。她自认放那里绝对安全保险，不想还是被发现了。

李涛冷不丁被儿子这么一戳，含着饭的嘴里含糊地吐出一个“唔”字：“那个，上次妈住院，我钱不够，把你那条项链拿去卖了。忘了跟你说了！”

王楠气坏了：“你拿我的东西问都不问一声？”

李涛把头埋得更低了，说他当时太急了，就拿去卖了。后来想跟她说来着，又忘了。

王楠又问他什么时候知道那条项链的。

李涛说刚结婚那会儿就知道了。他老娘给了他一包樟脑丸，让他在每个衣柜的边边角角都塞上两颗。他伸手进去塞樟脑丸，就摸到一个圆鼓鼓的东西，拿出来看，是个首饰盒子，里面躺着条项链。他从来没见她戴过，估计是娘家给的，也就没问她。

王楠气得跳脚，恨不能伸手打他！可打了又如何，已经卖了，现在又不够钱赎回来。

李涛嬉皮笑脸地安慰她，等以后有钱了，我再给你买一条！

王楠狠狠剜了他一眼，李涛闭了嘴。

没了项链，王楠每次朝衣柜里瞥去，总觉得空荡荡的，好像少了点儿什么。尽管里面的衣物依旧塞得满满当当。

张磊再次找上王楠是一个月后，说他老婆跟人跑了，把孩子丢给了他。

他白天要上班，孩子又太小，没办法，只好把他那个瞎眼老娘接来帮忙照顾孩子。

彼时他欠她的钱还没有还，她也没有问他要。

张磊说，准确说来孩子妈不是他老婆，因为没领证。

他说王楠嫁给了李涛之后他好几年没有处对象。是这女人铁了心要跟他，证还没领就把孩子给生下来了。现在呢，吃不了苦一走了之。

又说，也怪他自己吧，当初一心惦记着王楠，很是颓废。既无心恋爱，又懒于做事，感觉人活着挺没意思的，浑浑噩噩耽误了几年，否则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步田地。

张磊没有骂那个跑掉的女人，但他话里话外无不透着对女人的失望和鄙视。他嘴上没有怪王楠当初嫌贫爱富嫁给了李涛，可他忆起自己的遭遇和不堪的过往时，分明把他不甘和怨恨的眼神投向了王楠。

因为爱，他一度迷失自己，在失恋的泥沼中痛苦地挣扎。

因为爱，他没有好好经营自己的人生和爱情，以至于钱和老婆一样没着落。

总之他的不幸，横竖看上去都和王楠有关！

王楠像个罪人一样听他诉说自己的不幸。她没想到她的离开竟给一个男人造成了这样大的困扰。

果然年轻时的爱情最狠最毒最伤人！不像步入中年以后，人与人的情感都变得沉重而猥琐。

一想起张磊把他当初送她的那条充满爱意的项链拿去卖了，她就愈发觉得对不起张磊。

她跟李涛这么些年，李涛都没有送过她一件像样的礼物。两个人平平淡淡，把日子过成了白开水。偶尔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厮杀。如同白开水里掺了辣椒水，这味道真是一言难尽。

此后，怀着对张磊的这份歉疚以及年轻时未完结的爱，王楠时不时会过去给张磊帮忙。譬如给孩子换换尿布，洗洗衣服什么的。

张磊的老娘因为眼瞎，不知道来人是谁，倒也让王楠落得自在。

王楠开始像陀螺一样往返于这两个家庭。好在李涛似乎压根儿没有注意到她比以前更忙了。

一天中午，在张磊家，孩子睡着了，老娘也在隔壁打鼾。王楠搓完了孩子的裤子，一起身，突然被张磊一把搂进怀里。

这两人已不再是当年的这两个人，可他将她拥入怀中的动作与情景，和当年别无二致。

当年也是在一个阴暗逼仄的充满了潮气的小屋子里，她把自己给了他。如今他们历经了风霜，两个火热的身子又重新贴碰在一起。

张磊在王楠耳边呢喃，当年要不是一心念着她，他早就娶妻生子了。现在孩子是有的，但他从来没有爱过为他生孩子的女人。他这颗心，怕是永远栓在她王楠的身上了。

他越是这样说，她越是无法抗拒。这狂风暴雨的爱，加深着她内心的自责，将她紧紧地包裹起来。

王楠感到自己就要被这熟悉的怀抱吞噬了，身体在一点一点、不受控制地下沉。

这时候孩子突然大声啼哭起来，大概是尿了尿吧。王楠瞬间清醒过了，猛地推开张磊，慌乱地说：“不，张磊，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我们现在……”她话没说完就跑了。

王楠一路跌跌撞撞。回到家后，她狠狠地扇了自己两耳光。

她问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她一6次又一次往张磊那儿跑，一次次给他照顾孩子，送这送那，当真只是为了补偿她曾经对他的亏欠？她跟李涛的日子固然算不上和美，可他们毕竟一个锅里吃了这么多年的饭。如若真要她离婚去做张磊的女人，她愿意吗？

答案毫无疑问是否定的！

既然如此，她为何还要给张磊希望？十年前她伤他一次还不够吗？还要让他再落空一次？

王楠再也没去过张磊家了。

尽管她对张磊的歉疚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强烈。

她总是不自觉地回想起他在她耳畔的那些呢喃：“我不后悔”“我的心怕是永远栓在你王楠的身上了”……

王楠以为在这荒诞的三人关系中、她是唯一的罪人时，现实却冷不丁给了她沉闷的一击。

那天，一个陌生女人突然找上门来，把一串亮晶晶的东西砸在李涛的脸上，啐道：“好你个王八蛋，居然拿一条假链子骗老娘上床！什么钻石项链，我呸！老娘才戴着它洗两次澡，就发黑了！”

女人骂不过瘾，还追上来揪着李涛就开始打，完全无视厨房里系着围裙手持锅铲的女主人王楠。

王楠也确实看傻了眼，一直呆在原地没有动。

女人临走前，还不忘回头冲李涛吐了口唾沫。她很胖，嘴一用力，身上的每一块肥肉都激烈地颤抖着。

而从头到尾，李涛都像条死狗一样蜷缩在角落里，手臂护着自己的头，作自我保护状。

直到估摸着女人已走远，他这才小心翼翼把手放下来，把身子站起来。这时候终于回过神来的李庆兰，已经从厨房里走出来，半蹲在地上，拾起那条已然发黑的链子，拎在眼前，仔细端详。她的脚边，是那只已经摔成两瓣的红色心型的项链盒子。

没错，就是个盒子，这条链子。

链子上刻有一个小小的“L”，当时张磊给她说过，这个是她的姓，是他特意在订制时让刻上去的。

王楠不知道李涛是如何给那个女人解释这个字母的，也许说是LOVE的“L”吧。反正宁可相信世上有鬼，也不要信男人那张嘴。

王楠把这条终于打回了原形的链子随手扔进盒子里，又把盒子扔进衣柜。

李涛汗如雨下。

确实，他不是拿这条项链给他老娘填住院费去了，而是用它讨女人的欢心去了。

本来他也没想动这条链子，是那女人对他越来越冷淡，说他抠，从来没送过她礼物，他就想起这条链子来了。刚好他老娘前阵子住院，给了他一个好借口。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条被王楠当宝贝一样藏了那么多年的项链居然是他妈的假货！

李涛不知该如何向王楠解释这一切。他等着王楠来打自己，可是王楠却坐在窗前，一动不动。她的肩背消瘦，马尾无力地顺着颈部垂败下来。

她整个人看上去好像一座钟。沉重，静默。但只需一个敲打，就会竭嘶底里，惊天动地。

王楠第二天去了张磊家里，瞎眼老娘说张磊上工去了。

王楠跟瞎眼老娘聊了很久，知道孩子的妈妈是去外地打工去了。张磊这些年一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游手好闲的。因为这个已经离过两次婚了。

跟孩子妈是三婚。女人看日子过不下去，这才抛下孩子自己打工赚钱去了。

王楠又问她，怎么之前她来，都不跟她说这些。

瞎眼老娘压低了声儿：“磊娃子不叫我说哩！他脾气坏，我怕他急了连我也要打。你给我劝劝他吧，好好工作，莫再犯懒了。男人不当家，游手好闲，全指望女人，哪行啊？这些年，处了好些个女人，人家瞧他模样好，不嫌弃他穷，可是处久了，哪个受得了他没个正经，都跑啦……”

瞎眼老娘又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王楠一句也没听进去。

本来她还抱有幻想，会不会是卖项链的拿条假项链坑张磊，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项链是假的呢。可从他亲妈说的这些话来看，从他的人品来推断，她这个假设实在太多余也太他妈可笑了。

他不过是想用一条假链子骗走一个即将离他而去的女人的贞操吧！

事实是他确实成功了。她非但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交给了他，还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带着对他的爱与愧疚，艰难度日。

只是他不知道，即便没有那条项链，以她当年对他情意，她也会满足他的要求。她实际上不是被项链贱卖的，也是被自己贱卖的。

那时候的她，不，直到此刻之前的她，都是多么自以为是又自作多情啊。其实只要冷静点看一看，想一想，问一问，根本就不难判断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磊的老娘是眼瞎，而她，是心瞎。

好在，她终于醒悟了。虽然有点晚，但到底也是醒了。

那几千块钱，权当打发狗了吧。

至于那条假项链，她会永久保留着，作为一个笑话和耻辱的象征，不时地给自己以警示。在感情的世界里不要太天真，所有的不得善终，都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更不是你一个人的亏欠。一个巴掌拍不响，别把不属于自己的担子，强行压在自己并不厚实的肩膀上。过去的就过去了，不论爱情还是男人，就当死掉了。现在的男人，现在的感情，才值得你花费力气。

比如李涛和那女人的破事儿，倒是她需要打起精神来应付的。

收拾他一顿后原谅；还是直接离婚，一棒子打走。她还得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