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复仇火焰
子夜,滨河大道两旁矗立的路灯照出街上赤裸裸的冷清,一路之隔的金盾海岸工地则完全陷入了黑夜的包围。蹲守在围墙之外,莫江龙等待着巡逻的手电光柱刚一闪过,就纵身一跳,越过墙头。摸索到金盾海岸大楼更为隐蔽的角落里,他抓着脚手架,灵活地腾挪上升,很快就到了财务部所在的五楼。试了试,窗子并没有关死,他轻轻地推开,刚要进去,却被一声倦怠的叫声吓了一个激灵,很快,他看见一团活物横穿整个办公室向角落里跑去。虚惊一场,原来只是一只被惊动了好梦的小猫。他调整呼吸,抓着窗框,跳了进去。和他记忆里的财务室相比,布局完全变了,他摸索着,寻找柳心月的办公桌。正无着,月亮光芒里的那张曾经熟悉的照片吸引了他,白色的遮阳帽,一身浅绿色的连衣裙,舒展的腰身,笑容像阳光一样灿烂——不就是柳心月吗。
莫江龙擦一把涌出来的眼泪,第一件事先把那张照片收起来,放进随身带着的背包里。凄凄冷月,举目无亲,他可不会让柳心月一个人呆在这里。
第二天吃早点时,两个工地上的工人们炸开了锅。
“那边的工地进贼了。”
“丢什么没?”
“别提了,财务部被翻了个底朝天。”
“这贼也真是笨,就知道财务部是管钱的,想着里面就一定有钱,岂不知人家的钱天天是要送银行的,就是不送也都放在保险柜里,那个铁家伙就算给他,他能搬得动?真是想钱想疯了,要那么容易,咱还下这苦力气。”
“听你这话,以前是不是也琢磨过财务部的事?”
“别瞎说,就算琢磨也是瞎琢磨,那贼还不是白跑一趟。”
“那贼听说可没白跑。”
“偷着啥了?”
“几台笔记本电脑,文件盒,哎呀,听说连喝水杯子都丢了。”
“这个贼也真是饥不择食,见着啥都拿。”
“也是,你说这每层楼都有保安,大门也锁着,他是咋进去的?又是咋出来的?”
“闹不清,说不定是内部人作案。”
“内部人?内部人要喝水杯子干啥?”
“肯定是恋物癖,前段时间对面院子不是抓住一个偷女人内裤的死变态吗。”
“哎,这帮人的世界咱不懂,赶紧上工吧,老宋一会儿又要催了。”
“等我,这碗粥喝完。”
在工地上造出一桩悬案之后,莫江龙正把一大堆东西摊开在柳心月的租住屋里。物是人非,柳心月死了,现在只留下他去揭开一个个死亡的谜底。
莫江龙仔细地把柳心月的遗照一遍遍擦拭,然后放在茶几最中间的位置,他要看着她,他要陪着她。上午,他去了一趟检测中心,检验柳心月水杯里残留物的成分,对方说要等几天才能出结果。回来后,莫江龙就关上门,把几台笔记本电脑都联上,台式机的主机也接通,试图在里面找到想要的答案,他坚信,柳心月肯定是死于非命,而且,害她死亡的谜底都在这里面。
柳心月电脑上一个文件引起莫江龙的注意,分明是一个普通的EXCEL文件,命名却是一组类似手机号码的数字,觉得蹊跷,莫江龙就打开来仔细看,里面却是建筑工地的材料账目,钢筋的单价数量总价,水泥的单价数量总价,木材的单价数量总价,从头捋到位,全都是枯燥的阿拉伯数字,并没什么特别之处,但第六感让他隐隐觉得,应该能从里面找出蛛丝马迹,可事实上,一整天时间里他除了得出这段时间钢筋的价格在不断下跌和水泥价格小幅上涨的结论外,一无所获。关闭了文件,他却记住了电话号码:*******7982。
这组数字的再次出现是莫江龙浏览柳心月上网记录时,她登陆了一个非柳心月账号的天猫界面,上面有一连串的邮寄地址,有金盾海岸,也有金色海岸,就在一个标注地址为滨河大道25号楼的联系方式里,又出现了那个电话号码,尾数7982紧紧揪住了莫江龙的神经:究竟是巧合,还是暗示?
他试着拨那个号码,却是关机,隔了几个小时再拨,仍旧关机。莫江龙琢磨着,到底是欠费停机了,还是对方有意关机?再看同一个账号里的其他联系方式,几个电话号码都不相同,他一个个都记录下来。同时有个小细节让她警觉——柳心月登陆这个账号的时间恰恰就在医生诊断死亡的几个小时前。如果是非正常死亡,他坚定认为,那么她的死就很大程度与此有关。
这个号码会是谁的?莫江龙自然想到了胡云发,因为柳心月在之前一直最想接近的人就是胡云发,她觉得弯弯背后的胡云发最可能是杀死弯弯的凶手,此刻这一问题又盘踞莫江龙心中,他复仇的矛头也直接指向了胡云发。
按着那个莫名账号里的联系地址,莫江龙分别在几个地方发出了短信:你好,我是**快递,请到楼下取包裹,我十分钟之后离开。前面几个都毫无回应,也没有人在他指定的地点来取包裹。只有金盾海岸的有了回应,他蹲在街角,看到一个女人急匆匆从楼里出来,在门口转了一圈,又莫名其妙回去了。他看得清清楚楚,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胡云发的女友——吴涵。
莫江龙判断,吴涵肯定清楚自己有没有包裹,她能来,就一定是给别人取,在金盾海岸能使唤吴涵取包裹的,除了胡云发,不可能有第二个人,那么顺理成章的说明,尾数7982的神秘号码一定和胡云发有关系,但是——柳心月为何会登陆胡云发的天猫账号?这和她最后的死亡又怎么挂钩?
就在莫江龙暂时陷入迷惑的时候,检测站打来电话让他去取结果。果然,在柳心月的杯子残留物中检出了一种强力兴奋剂的成分。莫江龙上网查了,这种兴奋剂能在短时间内提升心率三倍以上,是治疗心脏病的速效药,但罪犯也正是利用这种药见效快的特性,肆无忌惮地以心脏病和心肌梗死的名义来杀人。但是,这种药剂尚在临床试验阶段,在医学领域还没有大规模的生产使用,当前只有在欧美和东南亚一带的黑市上才找得到。那么——莫江龙推测,能检出这种药的成分,说明杀死柳心月一定是对方蓄谋已久的阴谋。
可是——杀她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又有什么意义呢?
一定是——莫江龙有了答案——一定是柳心月找到了杀弯弯的凶手。
他不断定是谁,但可以断定,杀死柳心月和杀死弯弯的是同一个人。
就在整个金盾海岸工地为财务部的失窃而人心惶惶之际,余广强却把自己反锁在同是五楼的办公室里,任凭外面议论纷纷,自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捧在手里的日记本,他翻来覆去看了不下五遍。
这本日记是余友忠从当年的五月份开始写的,到七月底他坠崖身亡,满打满算也就两个多月。余友忠的确是一个自律性极强的人,两个多月里竟然一天没落,天天都有记录,就算某个周末并无工作或者心得可以落笔,他也会草草地记上几笔流水账,诸如:今晚食堂面条很棒,吃多,稍胀。又或者:老卢又来说士兵提干事,他申明未拿别人好处,但我仍坚持公开投票定人。
日记中的老卢就是当时和余友忠搭班子的卢克友旅长,翻阅日记时,余广强做了详细的记录,共计七十九篇近一万字的日记里,先后提到三十九个人,最多的就是卢克友,有十七次,其次是当时的政治部主任十二次,副政治委员九次,一个叫田里平的新闻干事三次,当时还是营长的吴克忠两次,其余诸如老李、大陈、老班长、王副司令员之类模糊提到的有十多个人。当然,也有提到余广强,期间正好他过生日,但是余友忠因为值班未能回去,他写道:莫怪我此刻缺席了你人生最美好的篇章,也许你不理解我,这样负面的情绪迭日累加,或者到最恶劣的境地,那就是有朝一日我们父子决裂到成为陌路人,当然了,我相信你是懂得事理的孩子,在经历了人生的一个个人一件件事之后,也许你会理解我,视我做人生除父亲之外的其他角色,比如榜样,老师,或者无话不谈的朋友,若是前者,说明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好父亲,若是后者,我则幸运,亦是对我们血脉亲情最好的呵护。写下这段文字不到半个月,余友忠就坠崖身亡。二十多年里,这些文字就静静地躺在保卫处的涉密文件资料库里,余广强无缘看到这些亡父发自肺腑说给他的心里话,直到此时此刻,他实在无法克制自己,感情的大坝瞬间决堤奔涌。
哭过了,擦干眼泪,他振作起来,又重新检索沉淀着无数秘密的日记。
字里行间看不到余友忠和卢克友剑拔弩张的场景,提到的桥段里,大多是具体到在某个事情上的分歧,比如卢克友怎么讲的,他是什么态度,或者他决定了什么事情,卢克友又有什么不同意见。在余友忠的日记里,几乎对每一件曾经胶着的事情都有一个最后的交待,比如:遵老卢意见,李彬仍做宣传科长工作,副营长吕俊友任三营教导员。又比如:终于说服老卢,二营新营区不再建成高大的围墙,改成文化墙,已让副主任外出调研,若顺利,估计国庆前可竣工。这些文字大大出乎余广强的预料,在余友忠坠亡之后,父亲故旧去家里慰问时,有很多人提到了父亲与卢克友之间的不合,甚至有人断言,余友忠的死肯定和卢克友脱不了干系,这些断言就像种子一样留在了余广强幼小的心中。这些年里,他无法不去想这些,一场场不断涌现在脑海里的阴谋事件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怂恿他参与进来追根问底。可此刻,那些雷电一样蓄积起来的情绪却被湮没在了平静大海一般平和的文字里。余友忠在日记中自始至终都称呼卢克友为“老卢”,他无法想象父亲能和他称为“老卢”的卢克友有生死仇恨。“老卢”之外,余广强鲜活接触过的只有吴克忠,自然的,就转移关注点到了提及吴克忠的两篇日记里。
六月九日,星期三,晴。简直令人震惊,吴克忠竟然在外面包养了女人,听说还生了孩子,现在两边都不依不饶,他妻子找到我这里,让给她做主。据吴克忠讲,包养的那个女人也通牒他离婚娶她,不然就举报到基地和总部,真不知道要怎样收场。吴克忠是一个军事素质相当优秀的干部,培养不易,但思想滑坡造成的后果谁都不可预料。他已经表态要痛改前非,当务之急是做好那边女人的工作,若她不生事,一切都好解决,当然,吴克忠必须给人家一个妥当的安置,否则她也没有去处。我们党委的意见是尽量保护吴克忠。
七月十三日,星期五,小雨间多云。吴克忠作风问题刚刚平息,不想又生出这样的事情,如果真有其事,那么这一次任凭如何,党委也是无能为力了,对事业忠诚和负责是一个干部最起码的素质,否则,就妄为共产党的干部,也或许,吴克忠是被冤枉的,最起码站在我的角度来看,他没有任何经得起推敲的理由那样去干,事情查明之前,我必须抽时间和他谈一谈。
吴克忠身上有什么事情?余友忠找他又要谈些什么?
没有下文,三天后在吴克忠的地盘上,余友忠坠崖身亡。余广强紧紧地闭上双眼,冥神思索,竭力地把自己带到那年那月那日的场景中,去推测,去想象,余友忠到底找吴克忠谈了什么,虽然陈年的材料里分明写着是关于干部调整的事,但余广强这“谈一谈”里深藏奥秘,或许也就是余友忠的死因之所在。在吴克忠身上到底有什么事呢——贪污?渎职?或者——?
基地维修队有个老杜,以前余广强在营房处分管维修队时两人就熟识,后来余广强去了金盾海岸,有包装完建筑材料的破纸箱子、塑料板什么的,他就给老杜打电话,老杜骑着辆板车,装得高高隆起,然后拉到废品站去换钱,为了表达感谢,他多次邀请余广强到夜市喝酒,余广强嘴里应着,可一次也没去。这个老杜看着邋里邋遢,但有着值得吹嘘的身份,就是副司令员吴克忠的同年兵。刚到A基地的时候,老杜因为干活积极,还给吴克忠当过副班长,后来几年,两人成长进步也是不分伯仲,但后来,老杜转了志愿兵,后来退伍又转成职工留在了基地,吴克忠则提了干,工作岗位和身份的迥异让两人渐行渐远,直到现在的老杜成了老少妇孺皆可高喊的老杜,吴克忠却成了基地上下都毕恭毕敬称呼的吴副司令员。但这并不影响老杜成为基地的活字典,余广强这回专程请他,闲聊着就七拐八拐扯到了吴克忠身上,在别人眼里吴克忠是高高在上的副司令员,但在老杜口里,永远都喊“那家伙”。
老杜说,那家伙除了搞女人差点出事外,也没犯过其他什么原则性的错误,最起码我没听说过。老杜还说,你别以为那家伙整天在办公室加班干工作呢,他可是在省城有房子的,而且还和别人合伙在外面做生意。老杜又说,那家伙命好,要是我当时不急着转志愿兵,等一等提了干,肯定比他现在干得好,别以为我不是当将军的料。这时候,老杜微醺,说话时舌头已捋不直。
老杜已经没法走路,余广强怕出意外,便送他进了家属院。
走上楼,家里人已经把门打开,老杜却不进去,倚着门框对余广强说:“还有个事你不知道,我也从来没告诉过别人,这是个天大的秘密。”
“什么?”余广强扶着他。
“赶紧往进走,多大年纪了自己不知道吗,还以为像年轻时候那样胡吃海喝?”五大三粗的老太太余广强并未见过,猜测着可能是老杜的媳妇。
“喊啥喊,这是余助理,倒茶去。”老杜厉声呵斥着女人。
“哦,余助理啊,老听提起你,赶快进来喝杯水。”女人不失礼数。
“回头吧,现在赶紧把老杜安顿好。”他扶着老杜往里走。
“那家伙还有个私生女。”老杜挣脱了余广强的手,转个方向,把整个身子都靠在了另一边的门框上,又扭过头来,“这事——你不知道吧?”
“私生女?”余广强猝不及防。
“别听他乱说,都醉成这样,明天一醒来估计他都不知道自己说啥了。”女人来扶老杜,他甩着胳膊不干,余广强帮忙,才好不容易将他拖进去。
家属院里的路灯已经熄灭,黑暗里的野猫窜来窜去。余广强突然想念起他那英年早逝的父亲。虽然那时已经记事,但父亲的形象却很模糊,他就记得他玩时他训斥他,他哭时他训斥他,他考试成绩不好时他仍旧训斥他。
父亲走后,再没有人训斥过余广强,那是青春期最刻骨铭心的寂寞。念及此,余广强突然被一种强大的悲哀紧紧攫住,他好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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