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上天不曾垂怜的女子

作者: 柴米妇 | 来源:发表于2018-01-08 00:10 被阅读19次

    我发现——我终于发现,厂里有个心事重重、独来独往,一眼看过去,迥然有别于寻常普通人的人。约莫三十四五岁的她,干巴、黑瘦、矮小,刀削的脸上, 一对突出的大眼睛,眼白远远多于眼黑。好在她一般低垂眼帘不看人,一旦不幸被她盯上,不毛骨悚然、落荒而逃的,是大胆之人。

    引人注目的主要原因,是在那个男人都穿灰色中山装,女人都是齐耳短发,周遭灰暗扁平的年代,她常把一个半旧不新的塑料花,别在常年没有修剪的长发上四处游荡。逛累了,直接歪在自家厨房的柴火堆上睡一觉。醒了,扶扶塑料花,也不照照镜子摘掉头发上沾着的稻草,就又出来逛了。所到之处,人们嗤嗤掩口,无不侧目避让。

    早就听大人们议论,说厂里有个神经病,难道她就是大名鼎鼎的李小珍?可是,什么是神经病呢?我6岁,好难懂。

    天寒地冻的日子,她趿拉着单鞋,露出小腿,披着斗篷——一床脏兮兮的薄被子,鼻子通红,皮肤青紫。头发一缕一缕的挂着,也不知道多久没洗。她不大喊大叫,但会时常望着脚边的路低声自语。说的什么,孩子们不敢靠近,更不敢多嘴去问。看到女人怀里的宝宝,她的眼睛会发直,唬得在自家门口晒着太阳喂奶的娘儿们,一把搂紧自己的孩子,转身关门进了屋子。墙根下,一排在玩“挤油渣子炒饭吃”取暖的孩子们,见了几乎没穿衣服的她,不由自主的打着个寒战,缩缩脖子,七嘴八舌的猜测,这女人会不会冻成人肉冰溜子。

    春天的田野里,几个野小子为了风筝打了起来。大一点的男孩子骑在小一点男孩的身上。她直勾勾的盯着,突然跑了过去,揪住那个把人当马骑的大男孩,一句话也没有,逮住他上下翻飞的拳头就在他手背上咬了一口。被咬的男孩被她一连串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吓坏了,半晌才哭出声来,跑回家告诉父母。两口子拍案跺脚,磨刀霍霍。一众邻人相劝道,第一你孩子欺人,第二你跟一个这样的女人较劲,失理。

    躲过皮肉之苦的她,丝毫没有发觉自己与一顿爆揍擦肩。也没料想,这足以将她强行扭送医院,打针吃药关半年。她继续以全厂人意想不到的穿戴方式,四处溜达。夏天那么热,她反而穿起了小袄,那袄子一定有年头了,后背肩胛处漏出了发黄的棉花。袄子捂得她满脸酱红,挂着油汗,头发更是一股馊臭味,远远的就能闻到。有善心的人看不下去,说与保卫科。保卫科科长叫了几个女工,大家合力胁迫着把她推进了浴室,绞了她的长脏发,把她摁泡在池水里,好一通搓肥皂起泡泡。一行人侍浴出来,人们笑着上前打问,她身上积累的污垢,是不是得用瓦片才能刮下来。

    就因为那天她去了澡堂,我跟小伙伴们都没敢去玩跳水,打水仗。

    阳光明媚的第二天,绞了长发变得清秀的她,手插在上衣口袋里,继续在厂区和生活区的那条分割线——大马路上晃荡。她是全厂唯一一个公然不去工作,可以四处溜达的人。她不用争分夺秒力争上游,时间对她而言只有流向没有流速。我总想,她要是能像其他大人一样,蹲下身子陪我们玩个片刻,就好了。

    一辆农用拖拉机开了过来,突突突速度很快。驾驶拖拉机的小伙子,正满面春风的跟并排而坐的姑娘搭着话,时不时还侧着脸腼腆的瞅瞅姑娘。双手插兜慢慢悠悠晃荡的她,见拖拉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断然举步迎了上去。小伙子见状失色,迅速改向避让,她移步再迎;拖拉机被迫再次改向,她不依不饶,第三次迎了上去。司机目瞪口呆,无奈熄火,迷瞪瞪望着面不改色、深不可测的女子,挠着板寸半晌没缓过神。而她,则毫无表情的看了看司机,没有半点歉意,冷面缓缓转身离去,

    这让人震惊不已的一幕,几次让我失口惊呼:爸爸妈妈无数次叮嘱我们,一定要小心这条公路,每一个过往车辆都有可能成为吃人的大老虎。难道她不知道?!

    我再次想到厂里人口中传说的“女神经病”,此人一定就是李小珍!是的是的,她就是李小珍。

    几乎整夜不睡,时常夜不闭户,只要不停电,李小珍家里的灯总是通宵亮着,结伴从她的门前经过,可以看到她在竹椅上低头枯坐着,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虽然没有任何亲人在身边,但她跟自己无话不谈,叽叽咕咕一夜夜,晃晃悠悠一天天。

    每天都会出来溜达的李小珍,看见竹制的童车里坐着一个出牙的娃娃。呆呆的看了一会儿,走了过去,枯树枝一样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粒葵花籽,用藏污纳垢的指甲抠开了壳,剥出里面白白的肉,递到孩子的嘴边。孩子张开挂着口水的小嘴儿,香喷喷的冲她一笑。一丝温柔的光芒在李小珍突出的大眼里闪过。没等她伸手掏出第二粒瓜子,房里冲出一妇女,嘶声破口,大骂你个神经病、女疯子,给我孩子喂什么了,啊?!你给我站住!

    李小珍头也不回,起身跑开。妇女弯腰童车边捡起一块石子,朝李小珍的背影丢了过去。李小珍抱着脑袋,跑得更快了,不知觉口袋里的瓜子散落一地。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全厂人梦里水乡的当儿,公共厕所里传出李小珍持续的尖叫,睡下的人们被这凄厉的叫声惊醒。原来,有个男人趁着李小珍上厕所的当儿,跟了进去。还好,她知道叫唤,这惊恐的叫声保护了她自己。可是,这突如其来又仓皇出逃的黑影,深深刺激了李小珍,她更加错乱了。面对保卫科科长的询问,她的嘴里只有一连串的“我的妈哎...”

    某天,门外面的大人们在说,不得了不得了,李小珍又犯病了,医生都请来了。

    我赶紧跑了过去,果然2栋2号,她的家门口被人围了好几层,人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我是可以钻的,径直站到了她们家门口。这一钻,让我看到了一个令人吃惊又让我欣慰的场景。

    李小珍居然有2个儿子,跟我和老弟差不多大的样子;丈夫生得白白净净,坐在床头的竹椅上。众目睽睽之下,他时而抿着嘴唇搓着手,时而十指插进头发里,一通乱揉。面对涌到家门口围观的人群,他显得十二分的无奈。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医生,拿了一根硕大的玻璃针筒,吸了好大一管药液,给李小珍注射了进去。看到丈夫和孩子的李小珍,乖乖的躺在床上,扭头看到了那根巨大的玻璃针筒朝自己而来,别过脸把自己捂在枕头下面,模糊不清的喊了一声“我的妈哎!”

    都说上帝为你关上一道门,必定给你打开一扇窗。我不知道李小珍为什么是这个样子,她的窗又在哪里。但我一直希望她的孩子能爱他们的妈妈,因为她记得抠开瓜子壳,把果肉剥出来喂孩子。我甚至希望她白白净净一表人才的丈夫,能不离不弃,与她生死相依。只要有一件被我言中,必定就是上帝为她打开的那扇窗了。这么想的时候,我心里真虚。

    人生来即为含辛茹苦,这样的生命,苦难又比我们多了几重。

    L03E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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