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蕊（二）
（1）
我从没见过我的父母。
师傅说，我是朋友寄养在他家的孩子。
我问师傅我爹我娘都叫什么。
师傅放下手里的《三国》，说：
你爸爸叫周瑜，你妈妈叫小乔。
我又问师傅，那我叫什么名字？
师傅说：
你爸爸一生最得意的就是打赢了赤壁之战，所以我觉得你应该叫周赤壁。
我戳了戳师傅的大腿，问他这是不是有点儿草率了？
师傅嘿嘿一笑，沉吟半晌，又接着道：
小兔崽子，师傅逗你呢，你爹那么有能耐的人，取名字当然不能跟说相声的一样。实话告诉你吧，你叫周航。航者，船也，你爹是希望你能继承他的衣钵，继续做东吴水军的大都督！
我一头雾水，问师傅水军大都督是什么？是卖海鲜的负责人吗？
师傅一生气拿反了烟袋，一口下去，疼得蹭一下就蹿了起来。
我不明所以，还以为是师傅馋海鲜了，于是，我很没眼力价的说：
师傅，有徒弟在，以后当了东吴水军的大都督，保管你顿顿都是皮皮虾。
师傅气不过，举起大烟袋想要抽我，可在半空停留许久，终是迟迟没有落下。
好半天，师傅终于缓解了疼痛，他没好气的道：
别没学问了！水军大都督，那是了不起的大官，是要掌管很多人生死的，跟卖海鲜的没半毛钱关系！记着，以后别给为师出去露怯，师傅要脸，丢不起那人！
我懵懵懂懂点了点头，师傅接着道：
不光你爹很厉害，你娘也是个很有名的大美人，不过你小子要警惕一个叫曹操的，这老不正经的造了一座铜雀台，打算把你娘和你大姨都弄过去，一起给他暖被窝！
我那时虽小，可仍旧觉得义愤填膺，我不由高举双手，奋力喊道：
打倒曹操！打倒曹操！
师傅嘬了口烟，一缕云雾缓缓吐出：
嗯，你小子有这份儿心，想来你爹你娘都会高兴。
我从愤怒的情绪中脱离出来，拽着师傅的衣角，撒娇道：
那师傅，我什么时候能见爹和娘啊，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妈妈，我也想……
师傅怔住片刻，眼底划过一抹那时我还不懂的情绪，他轻轻笑着，很是温柔：
这个嘛……小子，总有一天吧，你爹娘都是做大事的人，咱们平头老百姓，躲得远点儿也没什么不好。对喽，你不是想见你爸爸妈妈么？我这有一出戏，虽然你见不到，但是学会了，总归对他们更加了解，怎么样，想不想学啊？
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就这样，年少无知的我开始了与京剧相依为命的一生。
半年后，一次无意的路过，我听见师娘对师傅聊起了我的身世。
那时的我方才知道。
我爹不是周瑜，我娘也不是小乔。
我不过是师傅从山里捡来的弃婴。
为了不让我从小觉得就低人一等，师傅才编下了这么一段善意的瞎话。
而之所以给我取名为‘航’。
并不是希望我做什么远在天边的水军大都督。
而是希望我能如一艘大船，平平安安行驶在大海之上。
那一刻，我泪如雨下，不敢出声。
后来。
师傅走了。
这段谎言成了我们爷俩儿永远的秘密。
我想，终我一生，大概是再也不会有人对我说。
你爹是周瑜，你娘是小乔了。
（2）
梨园行有一句话。
叫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
说得是想要在舞台之上光彩照人耀眼夺目。
那么台底之下，就势必要付出百倍千倍万分的辛苦
可我大抵算是那万一的例外。
天生一副好嗓子又加上一个半拉外行顶多算是票友的师傅。
罪没遭太多，但剑走偏锋，还真就给我斩出了前程。
三五年光景，凭借自己琢磨的独特唱腔，于冰城之内，我竟火遍了大街小巷。
时人有一句话；
不识月宫瑶琴调，但闻玉楼（我的艺名叫小玉楼）京韵声。
算是给我吹出圈儿了。
而人一旦有了名气，自然便不会缺少利益。
一时间风闻而至，簇拥之下，我竟成了德胜班的班主，结交权贵，纸醉金迷，整日花天酒地，浮生若梦。
便是师傅好言提醒，年少轻狂的我也全不在意，只当他是老儿胆怯，廉颇老矣，岂能饭否？
可现实很快给了我一个大巴掌。
整日出入烟花之地的我成了歹人眼中的大肥羊。
在一个天色尚未大亮的清晨，我被一伙匪人绑票劫持。
一张口，就是索要万两白银。
穷人在十字街头耍十把钢钩钩不来亲人骨肉。
富人在深山老林耍刀枪棍棒打不散无义宾朋。
有钱之时，金珠玉器，无数小人攀附结交。
身处险地，危难之际，人情冷暖自见分明。
一时间，德胜班树倒猢狲散，唯有师傅，变卖了全部家资又一顿划价，方才将我从歹徒手中解救出来。
死而复生的那一日，我抱着师傅的大腿嚎咷痛哭。
师傅想要打我却终是忍住没有动手。
直到我哭哑了嗓子，师傅才拉着我的手，说了句：
一切都过去了，回家吧。
我这才腆着一张面皮，跟着师傅回转家中。
回去以后，师傅从未提过此事。
可看着从前家宅拱手他人。
我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儿。
那一刻，我发誓定要东山再起。
只是，由于我惊吓过度伤到了嗓子，类似青衣花旦原先的营生，我是再也无法涉足其中。
没办法，我只好半路出家转了老生，自己又重新琢磨了一套唱法，于三年之后重新开张。
那一日，是农历二月十四。
我在后台烧起三柱清香，拜过祖师。
随后，在师傅的瞩目之下，我领一众演员登台演出。
一曲终了。
台下兜四底儿的叫好！
我眼眶湿润，回想起从前过往，经历几何，我对全体观众身鞠一躬。
下台以后，师傅笑着问我：
成，这会儿又可以继续膨胀了。
我微微一笑：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3）
十日后。
师傅赐了我一方印章。
上写二字：‘梨蕊’。
我问师傅是什么意思。
师傅反问，问我是否看过曹雪芹先生的《红楼梦》？
我摇了摇头。
说：
《青楼梦》我倒是看过，《红楼梦》是不是差不多啊？
师傅没好气的给了我一脚。
随后向我要走了《青楼梦》，说是要批判性的看一看。
依依不舍递过书本，师傅很是高兴，见我一副哭丧脸，师傅脸色一沉：
没起子的玩意儿，不就是一本书吗，师傅又不是不还你！再者说，连《红楼梦》都没看过，师傅平常怎么教育你的，要多读书，读好书。
我自言自语地嘀咕道：
那您还看《青楼梦》……
师傅一瞪眼：
兔崽子说什么呢？我那是批判性的……
我继续碎碎念：
这句话不知救了多少流氓。
师傅抬手就是一掌。
我低头不语。
师傅见我不敢说话，一口气方才平顺下来，他冷声道：
就说你小子不学无术，‘梨蕊’二字便取自于《红楼》，是黛玉书中所颂，偷得梨蕊三分白。
我一抬头：
师傅，您是希望我给您偷花去？
哦，我懂了，听说怡红院最近新来了个姑娘，就叫做梨花，师傅你莫不是老来又起第二春，师傅，徒弟我倒无所谓，就怕师娘知道你逛那个地方，不高兴啊……
师傅又是一掌：
逛你个头啊，师傅是那意思吗？为师的意思，是希望你向梨花的蕊一样，清清白白！
我恍然大悟：
哎呦，差点儿岔劈了不是……
师傅摆了摆手。
得了，我也不跟你扯淡。
小子，梨园行是个大染缸，你从前就在这上边儿吃过亏。
所幸，你小子幡然醒悟浪子回头，总算是又走上了正道。
一路行来，诸般艰险，可不容易。
后台多少口子都指着你吃饭呢。
小子，道可不能再走错了。
今番赐你‘梨蕊’二字，也是希望你时时刻刻能够牢记。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保持清醒，不忘初心，凡事总要堂堂正正。
这世道，做一个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不难，可要做一个清清白白的人，很难。
我收起所有玩笑的神色，郑重其事的将那方‘梨蕊’握于手中，我朗声道：
师傅，你放心，弟子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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