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

我的姥姥姓常，叫常玉兰。

小时候印象里爸爸妈妈都很忙，没时间照看我，我就住在姥姥家里，跟着姥姥长大。

那时的我非常调皮，中午经常贪玩不睡觉。不识字的姥姥给我念些童谣哄我入睡：“公冶长……公冶长……南山有只大肥羊……你吃肉来……我吃肠……”

小时候什么也不懂，光听着姥姥不紧不慢的低声反复给念叨出来，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催眠曲，一会儿就睡着了。

能够听懂鸟语的公冶长，小鸟告诉他在南山上有只大肥羊，让他去把大肥羊弄回家来吃肉，肠子给鸟儿吃。现在想想，这不就是最简单的团结协作、合作共享吗？

我是出了名的淘气，爸爸妈妈经常揍我，但姥姥从来没有打过我一次，她生气最厉害的时候就朝我脸上吐唾沫。

记得我朝院子里接雨水洗衣服的满满一大缸水里撒尿被姥姥吐过唾沫。还有一次，就是我把吃了一半的馒头给扔到院子里的土地上。

姥姥一边吐我唾沫一边说，“糟蹋粮食是要天打雷劈的。”一边把馒头从土地上捡起来，拍打拍打，仔细把上面的土摘了，吃掉剩下的半边馒头。

至于姥姥怎么嫁给姥爷的，就像电视电影里演的一模一样，双方父母谈好了就定下了。两个年青人根本没见过面，高矮胖瘦、黑白丑俊一概不知。

姥姥18岁的时候，她父亲牵着毛驴送她到姥爷家就结婚了。

我一直不喜欢姥爷，他老凶我。印象里他老是喜欢骂人。骂姥姥，也骂他的孩子们。

现在回想起来，姥爷就是鲁迅小说里说的最典型的中国人。在外面非常老实、克制、隐忍，不管承受多大的压力，都不会在外面表现出来。但回家就把所有的压力都转接给老婆孩子。

姥爷特别喜欢抽烟，他的孩子们除了我妈全都吸烟。听妈妈说，她奶奶的烟瘾就很大。大冬天天不亮的时候醒了，也不起床，点上一袋烟开始抽，一直抽到天亮。

这个坏习惯一直传给我的舅舅和姨妈们。很奇怪的是，这么一大家子人都抽烟，我妈竟然没学会。我爸原来也抽，后来戒了。

姥爷抽烟很有意思，他去我们这儿乡镇的集市上买来烟丝，用一个塑料袋包好，放在他那个人造革的黑皮书包里提回家。到家后抓一把烟丝放到一个十几公分高、二十几公分长、十几公分宽的斑驳的都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的椭圆形铁皮盒子里。

然后他打开墙角木柜上的锁，从里面拿出一瓶红酒。他仔细的把红酒慢慢浇到那些烟丝上，然后用手指头搅来搅去，烟草的味道和红酒的味道搅在一起，散发出一种独特的香气。

再拿出一叠裁剪的整整齐齐的卷烟纸，一头刷上浆糊安到一个小木头盒子上，把烟丝洒在白纸上，再轻轻一拉，一支卷烟就从木盒子下层滚落出来。

姥姥家前面的大院子就是现在的蒲松龄故居。还是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时候吧，蒲松龄故居要扩建，就买了姥姥家的院子，另外在村里又给划了宅基地。

政府派来买房子的人比较厚道，买的时候把院子里一间放杂物的大木头棚子也当成一间房子折钱给了姥爷。这件事情姥姥一直放在心里，一直念叨着公家好，直到她去世。

听姥姥说，当时卖掉的那套宅子还有左手边、右手边的那两套宅子原来都是姥爷家的。后来不知怎的，姥爷家把那两套宅子都给卖了，卖给我们同村人了。留了中间的那套门口朝着一条路的自己住。

我猜姥爷上一辈的时候家道就没落了。他们自己留下的那一套宅子，从风水学上来说很明显的犯煞。这种宅子的布局一般人躲都躲不及，他们偏偏留下自己住。

现在城市里都是高楼大厦，也没什么风水可谈，但在农村住平房，不讲究风水是不行的。

虽然到了姥爷这一辈已经彻底没落了，但他还是守着老规矩。洗脸都是姥姥给他端好洗脸水，让他先洗脸，然后把白毛巾递过去，姥爷擦完脸之后，姥姥才能洗。

旧社会的时候，媳妇儿总是受气、受苦又受累的，不比现在。姥姥气不过时就自己跑到村外田埂上一个人哭。哭半天自己又回来干活带孩子。

想想也挺可笑的，小时候的我看到姥爷又在骂姥姥，还鼓励姥姥说，“你跟姥爷打离婚，不跟他过了，你跟着我妈妈爸爸过，咱不要他了。”

姥姥听了哈哈大笑。

小时候爸爸妈妈吵架，甚至动手打架的时候，我也对爸爸说：“你给妈妈打离婚，我跟着你。”然后爸爸妈妈就不打了，一起来打我。

现在想想自己小时候怎么那么不让人省心呢？专门出馊主意。

八几年的时候，文革早已结束了。村子里的一些人还是经常叫原来的一些地主家的孩子“地主羔子。”姥姥从来不让我那么喊。

我问为什么。姥姥说：“都是当庄当院的，人家那地是自己省吃俭用攒钱买的。”

我说：“姥姥，你说的不对，电视上地主都是坏人，他们的地都是抢穷人的。”姥姥摇摇头没再说话。但她还是坚决不让我笑话别人。

随着年龄的增长，很多在学校里学的知识都忘记了，反而小时候姥姥给我念过的童谣都真真的记在脑海里，经常在夜里回荡在耳边：

“公冶长……公冶长……南山有只大肥羊……你吃肉来我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