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姊姊张爱玲》为张爱玲胞弟,张子静在她去世后写就。
张爱玲曾在《童言无忌》中,不无痛惜地描写弟弟张子静:生着小嘴、大眼睛与长睫毛,又美又虚荣,对姐姐的才华很是嫉妒,还逃学、忤逆,没志气。
《小团圆》里,她以姐弟俩的经历为原型写九莉和九林,“他们两个人是隐秘的同盟,在这个家里,她说他脆弱得像梳打饼干,她恨不得隔着被窝搂紧了他,压碎他。”
张爱玲他们同血缘、亲手足,相互疏离、嫉妒又相互挂念、爱护。胞弟眼中的张爱玲立体可感,具体而微,而同一架童年的秋千,却演化出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旅途,亦值得后世读者唏嘘感叹。
我将用一篇文章的篇幅,为大家讲述《我的姊姊张爱玲》中的精髓。(以下部分的“我”皆为张子静)
一、家世
评价姊姊的文章,或多或少都会谈及张家煊赫的家世。祖父张佩纶,有勇有才。慈禧垂帘听政时期,他直言进谏,轰动京城。北洋大臣李鸿章对祖父非常赏识,以为他能文能武,不仅多有提携,还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做第三任夫人。
后来,祖父带着慈禧的圣训和李鸿章的厚勉南下,全无军事、国防的实务,却志得意满,眼高于顶,最终,中法的马尾海战不战而败,“海上失了基隆,陆地陷了凉山”。
据说,战争之前,祖父曾放言,如若战败,当以三钱鸦片殉难。可真正战败后,他却仓皇而逃,在路上大嚼猪蹄。所以很多人嘲笑他,“三钱鸦片,死有余辜;半个猪蹄,别来无恙。”
不过祖父晚年迁居南京后有所自省,1901年,外曾祖父李鸿章要他协助和八国联军交涉有关《辛丑条约》的谈判,但他称病不出。死前,他说自己是战败罪人,有辱家声,没脸埋进祖坟。
纵观他的一生,似乎毁多于誉。但客观来讲,他本性耿真,确有才学功业。清末民初的小说家、出版家曾朴就说过,张佩纶罢官后,朝无直臣。姊姊张爱玲颇得祖父真传:文采早慧,文笔犀利;性格孤傲,择善固执。
二、童年
父母结合时,是一对人人称羡的金童玉女。他们当时有钱有闲,后又有儿有女,有汽车,有司机,有好几个烧饭打杂的佣人,日子风光极了。
但不久,父亲张志沂认识了一帮酒肉朋友,开始花天酒地,嫖妓、养姨太太,赌钱,吸大烟,一步步堕落下去。母亲黄素琼是新派女性,发言干预不成,索性离家出走,出国留学。因此,陪伴我们姐弟俩成长的,是由父母争吵、迁居、复合、离婚这条主线穿起来的无尽波折与伤害。
彻底离婚后,父亲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无法单靠抽鸦片麻木苦闷,进而开始打吗啡。后来身体和精神都不再正常,只得被送进中西疗养院采取戒毒措施,三个月后才逐渐恢复,不过鸦片仍继续抽着。
张爱玲的母亲三、青春
母亲从小对男尊女卑的社会风气深恶痛绝,又从自己的经验中了解到文凭才是真正的才富。因此和父亲离婚时,坚持拥有姊姊的教育决定权,一步步督促她走上去。对我则不太上心——毕竟是唯一的儿子,父亲总不能不给我受教育吧?然而,实际情况却是,姊姊高二了,小一岁的我还因为愚鲁和孱弱,在读小学五年级。
1937年,姊姊从女校毕业,提出要去英国留学。但这个要求不但被拒绝,还使她遭受了毒打与软禁。期间,她身患重疾,父亲唯恐发生意外,影响自己的声誉,才趁后母不注意给姊姊打针,让她慢慢好转过来。
出逃后,姊姊投奔母亲。伦敦大学的入学考试,她考了远东区第一名。遗憾欧战爆发,她没能去伦敦入学,1939年改入香港大学。
姑姑喜欢姊姊,视她为自己的女儿。不仅曾为留学一事与父亲争吵,扭打,姊姊赴港留学一事也多由她协助。对于我,她则保持警惕与距离,在她看来,我受父亲后母的影响较大,与她们走的路不同。
四、早慧
父亲虽然有不良爱好,但也很爱看书。姊姊在家时,没事就在书房里看书,也常和父亲谈一些读书的感想。父亲鼓励她作诗、写作,那时他就看出女儿的文学天赋。
在父亲离婚至再婚的三四年间,可以说是与我们最亲近的一段时间。他曾详细分析有关《红楼梦》的主要人物刻画,高鹗的续作等等,对姊姊影响颇深。
除了古典文学,姊姊对中国现代作家和外国作家的作品也多有谈及。她曾告诉我,积累优美词汇和生动语言的最佳方法就是随时随留心人们的谈话。而她去静安寺旁的亚细亚副食买菜,对卖肉,卖鸡蛋,卖菜的人总是特别注意,留心他们的卖法,与顾客的谈话,颜色和价格等等。
另外,姊姊还说,提高英文和中文的写作能力有个很好的办法,那就是把自己的一篇习作由中文翻译成英文,再由英文翻译成中文。这样反复多次,尽量避免重复的词句,一定能使中文、英文都有很大的进步。
只是我没有积极创作的欲望,从未实践。
五、成名
香港生活的艰难,让姊姊深刻体会到“钱”的压力。她后来那么重视金钱,生活力求简朴,就是香港经验造成的。1942年夏天,她还差半年就能毕业,不料香港大学停课,只能辍学。
回到上海,为了拿到文凭,姊姊希望进入学圣约翰大学。我趁后母不在,跟父亲讲了大致情况,还强调了姊姊之后的学费问题。
几天后,父女相见。姊姊只是简略叙述续学一事,神色冷漠,无一笑容。父亲倒难得宽容,叫她先报名考转学,还说:“学费我再叫你弟弟送去”。——那是她与父亲最后一次见面。
彼时,因为太平洋战争爆发,父亲又不许我随校内迁,我也不得不拿了转学证,考入圣约翰大学。不过和姊姊同校的时间不长,我是次年升上大二后,因身体吃不消辍学,姊姊则是觉得圣约翰大学的学科和老师都不够精良,不如自学。后来,她才告诉我,最重要的还是钱的困扰。
她不愿意再请求父亲,也不想麻烦姑姑和母亲,只能写字谋生。1942年的上海,巴金、茅盾、老舍等名人不是自我封闭,就是被敌伪封杀,正好给了姊姊大显身手的舞台。
张爱玲与张子静她的职业作家生涯从英文写作开始,发表《金锁记》以后,她已盛名空前,约稿不断,这才告一段落。直到1953年,她才又在香港以英文写作,发表了《秧歌》和《赤地之恋》。
姐姐成名后,我没有上学也没有工作,浑浑噩噩度日。但姊姊的作品,还是会尽量找来看,只是和她见面越来越难,差不多十次有九次见不到。
而父亲对于姊姊的成名,应该是矛盾的。姊姊成名,他也有功。只是当年父亲拳脚交加,把她打得倒地不起;如今她以小小的文字还击,暴露家丑,置父亲于难堪之地。
六、盛名
1943年秋天,虽仍是上海苦闷的“孤岛时期”,但杂志很多,销路也很好,所以我与朋友们决定要办个文学杂志《飙》,我负责编辑的工作。
为了吸引更多读者,我受命向已经大红大紫的姊姊约一篇特稿。结果姊姊一口回绝,“你们办的这种不出名的刊物,我不能给你们写稿,败坏自己的名誉。”但说完,她拿出一张自己画的素描,让我们作插画用。
虽早有准备,我和大家还是难掩失望。有人提议,“焦点仍是张爱玲,让子静先生写一篇有关她特点的短文”。
1944年,短文《我的姊姊张爱玲》出来了。配合姊姊的插画,果然引起不少关注。那是过去五十年我唯一发表的文章,也是姊弟此生唯一的图文合作。
结尾段,我用了姊姊曾对我说过的话,“我认为与其做一个平庸的人过一辈子清闲生活,终其身,没没无闻,不如做一个特点的人,做点特别的事,大家都晓得有这么一个人。不管他人是好是坏,但名气总归是有了。”
七、萎谢
姊姊遗传了母亲的刚烈和强悍,加上在成长岁月里受到的挫折,在她的内心深处很早就建立了一个自我封闭的世界。写作对于她而言,不止是谋生的技能,更是走出封闭心灵、与这个世界对话的最重要方式。
从后来的许多资料加以综合研判,这顺着时间秩序的底层,暗含着姊姊沉浮于盛名与爱情之间,对自我分寸的拿捏可能有些恍惚不定。
翻译家傅雷曾以迅雨为笔名,赞扬《金锁记》完满,是“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接着又批评《倾城之恋》,“华彩胜过了骨干”,批评《连环套》内容贫乏,错失了最有意义的主题,丢开了作者最擅长的心理刻画。
张爱玲他的批评对姊姊刺激很大,姊姊不仅立即决定要出版第一本小说集《传奇》,还以四千五百字的《自己的文章》作了回应。只是1976年,《连环套》被收进《张看》一书,姊姊在自序中说,“尽管自以为坏,也没想到这样恶劣,通篇胡扯,不禁骇笑。”
《传奇》的出版,还使姊姊决定腰斩《连环套》,从而引发了一场危机:原出版社发文称她溢领一千元稿费,使她名誉受损。
风波中,正与姊姊热恋的胡兰成发表《评张爱玲》,夸她“倔强、认真,所以不会跌倒。”后又以笔名“胡览乘”,发表《张爱玲与左派》从侧面支援。而然姊姊聪明一世,却在爱情上沉迷一时,最终为胡兰成“跌倒”,以离婚收场,“将只是萎谢了”。
八、永别
姊姊写得最多的就是男女的婚姻与爱情。但她的第一次爱情与婚姻,却并不幸福。我记得她那时有篇散文《有女同车》,结尾是这样写的:“电车上的女人使我悲怆。女人……女人一辈子讲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远永远。”
姊姊不在意胡兰成已有妻室,也不忌讳胡兰成的汉奸身分,交往起来不避嫌。但两人结婚时,仍顾到日后局势,只写婚书为定:“胡兰成与张爱玲签定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次年8月,胡兰成匿名逃亡,又有其他枝枝节节的情感。但那两年,姊姊仍坚持给他寄钱,当时的电影人龚之方感叹说:“真是没法想象,张爱玲对胡兰成为什么这么痴情?”
1947年,姊姊与胡兰成决绝,心情也渐渐开朗起来。她对文学、电影的爱不曾改变,还用笔名梁京在夏衍主持的《亦报》上发表过小说;参加了上海第一届文艺代表大会。大会上,大家都穿着蓝色或灰色的人民装,只有她穿旗袍,搭配有网眼的白绒线衫,显得很不一样。
1952年,姊姊出国时,我还在乡下教书,很少回市区。等8月回去,急急忙忙跑到公寓,姑姑一见是我,只说:“你姊姊已经走了”便关上了门。我走下楼,忍不住哭了起来。
街上来来往往都是穿人民装的人,我想起又一次她说,这衣服太呆板,她是绝不穿的。或许因为这样,她走了。
九、故事
有人批评姊姊的小说,对人生光明面没有正面的肯定。姊姊对此不以为意,或许也别无他法。因为我们从小就生活在遗老、遗少的家庭阴影中,见到、听到的,都是那些病态的人和事。在她生活周边的知情者,一看就知道她写的是哪一家的哪一个人。
比如,姊姊从小就喜欢往舅舅家跑,好多东西都缠着舅舅问,务必把一些她好奇的旧人旧事问个水落石出。舅舅疼她,也总是耐着性子说给她听。她写作成名后,常找到她发表的文章来看。
可是看了《花凋》以后,舅舅暴跳如雷,因为一下就认出“郑先生”是自己,“她问我什么,我都告诉她,现在她反倒在文章里骂起我来了。”
十、结局
外人不知道的张家结局,事实上在上海面对的,只有我和父亲、后母而已。有朋友对我说,你父亲命好,“败得好,死得早,没受罪。”
父亲的确任性,所有败家的本事,他无一不缺。过惯了舒坦日子,花钱亦始终大手大脚。光是抽鸦片这一项开销就非常可观,渐渐败落后,每天照样鸡、鸭不断,咸鸭蛋只吃蛋黄不吃蛋白,炒鸡蛋要用鲜嫩的香椿芽,夏天一定要吃海瓜子....
1935年左右,我们在虹口还有八幢洋房出租,在外地也有一些田产和古董。可后来陆续变卖,坐吃山空。到晚年,只能在苏州路租一个十四平米的房间——也就是我现在住的地方——厨厕都要与同楼的十多户人家共用,比以前的佣人房还不如。
1952年以后,我在浦东近郊做中小学老师。一生未婚,没有追求过谁,也没有谈过恋爱。其实中间也打算要存点钱娶媳妇,但可惜,当时在银行工作,每天看到大量钞票,心神不定,也迷上赌博,输光了积蓄。
对我的婚事,父亲和后母从未表示过关切和催促,也许是怕要拿出一笔钱来筹备结婚吧。
后十年的岁月,一路行来,只见富贵繁华渐去渐远,终至一无所有。有时躺在床上,想到以前住过的大房子,心里也有白云苍狗之感。父亲在这里咽下最后一口气。我的后母——北洋大臣孙宝琦的女儿——也在这里走完了她的一生。
而我继续在这里住着,未来的某日也要从这里离开人世。这是他们的结局,这也将是我的结局。
以上就是这本书的精华,曾分享同一粒糖果的姐弟俩而后各自漂泊,过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不知你做何感想?
1988年,一位故知拿着报纸对张子静说,你姊姊可能出事了。张子静打开报纸,只见那个用红色圆珠笔圈起来的地方有一行字:已故女作家张爱玲...
那时张爱玲在美国频繁搬家,去信都被退回,音讯已断。张子静吓坏了,向上海和美国的亲戚多方求证,结果都是“没听说过”。最后只好到上海市政府华侨事务办公室,说明疑虑,请他们代为处理,这才联系上。
此时,相隔万里的姐弟俩都已日薄西山,老无所依。只是,和拥有盛名的姐姐相比,张子静的一生实在太庸淡和卑微了。由此,他老来的叙述,便更显苍凉和谦卑。
过去人们提起张家,头顶上的光环不是“李鸿章”就是“张佩纶”。可看看他们的结局,自己不努力,身为名门后代也是枉然。
只有张爱玲,她毅力坚定,从小就发誓“锐意图强,务必要胜过我弟弟”。在父亲开始搬往小房子的时候,她已站上起跑线。父女俩一起一落,形成鲜明的对比。若干年后,或许人们会忘记张佩纶、张志沂、张子静,只记得他们是张爱玲的亲人。
如果真是如此,那也冥冥中印证了张爱玲的那句话,“他们只是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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