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拒绝被埋葬

我们，拒绝被埋没

一

排练哪部剧？

《雷雨》？《茶馆》？《哈姆雷特》，还是《罗密欧与朱丽叶》？《荆轲刺秦王》？

备课组长每个月280元的补贴分摊到每一天是11.66元，再分摊到单位时间是1.46元。备课组长常老师核对着工资条，临时性补贴110元，这是上个月的加班补贴。又要天天加班了，两个月，11月27日高中校话剧展演。红头的通知压在厚厚的《课堂讲义》上。

赵鑫虎有个建议：年级里有同学排演过《灵魂拒葬》片段，校长看了，说，太感人了。

“你们练习过发声技巧？”

“没有。”

“你们练习过形体？”

“没有。”

“我们能把台词顺下来，都能。”

常老师找来那4名同学，党格选饰演莫干，王思雨饰演茱莉亚，赵鑫虎饰演杰米，闵婕饰演妈妈。练吧。就在四楼的空教室吧，脏点也行。

二

才练三天，常老师感觉选段剧情单薄，莫干出场没有铺垫，于是就找来了魏新蕊演贝丝。擅长朗诵的张老师推荐来四个小伙子，瘦瘦高高的叫席昊天,演约翰，和魏新蕊搭戏，另外两个就演士兵吧，剩下的那个演上尉。来，练吧。

一个星期后，常老师挪开一堆《课堂讲义》敲着我的办公桌，

“你来帮魏新蕊顺一顺台词吧。”

她转身补充一句，“有加班费哦”。

她甩着按摩捶下楼去了。

常老师带的实习生经纬老师也在排练教室。空教室的桌椅自卑地躲在后墙角，像蒙着经年尘土的山里孩子，趴着门缝吃着手指贪望着花花世界。同学们高亢的声音振动起病弱的灰尘，它们在明亮的白炽灯光柱里抱团取着暖。

魏新蕊似乎更加适合反串贾宝玉——面如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她的圆脸怎么看都和多情女子沾不上边。

“——既然你已经死了，那就不要拒绝被埋葬。——贝丝是在劝说约翰，而约翰已经死掉了，重音要落在“死”上，可是约翰的灵魂又不想死，那重音要落在“拒绝”上，突出事件的核心，你再试试。把韵头，韵腹，韵尾都读清楚，要声音的颗粒感。”

我拿腔拿调地指导着魏新蕊。

“《出水芙蓉》看过吗？那句经典台词听说过吗？抬头，挺胸，瞧，我多美丽，所有人都爱我。”我拔着不到一米六的身高带着她穿行在灰尘的光里，撞到党格选也不停步，继续抬头挺胸。

闵婕闪到旁边，见赵鑫虎垂着手，就捏起他的校服拽他到一边。

常老师听到魏新蕊读出重音了，直接列我为有加班费可以挣的辅导老师。加班时段是每天中午和每天放学后。

魏新蕊的头一天天地昂起来，愈发显得脸盘子浑圆。

“您就直接说她脸大，大脸猫。”经纬老师倒坐在椅子上调侃她，同时压住了席昊天的校服，席昊天去拽时经纬老师沉下力量瞪起大眼睛，

“一起来，一起来！哈哈哈！”未等话落，席昊天和刘一已经压住经纬老师后背，党格选也收起揸揸着的手来助阵，锁住。

走了搭档的王思雨声嘶力竭地呼喊：莫干——。

闵婕和赵鑫虎叠加着呼喊“妈妈——”“儿子——”

“席昊天！席昊天！”常老师的重音和按摩捶一起落下，“怎么排练？！练好了？！”

席昊天趁势拽走校服，罩到经纬老师脑袋上，“没，没练好。”

经纬老师扯下校服，倒骑椅子往前蹭，“小子，下周再见分晓。”他带着几分得意继续挑衅，丝毫没揣测常老师的槐树。

魏新蕊缩着脖子打开门，楼道里黑得铮亮。

经纬老师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箭步窜到门口，反身一招手，再一挤眼，小子们就连赵鑫虎也会意地跟随他拥挤到门口:魏新蕊正从男厕所走出来。

闪光灯卡卡连闪。

猛抬头却见一群野牛冲将过来，误入野生放养区的魏新蕊急中生智。

“没人的男厕不是男厕！”

“出了男厕我还是女的！”

周五晚上七点钟的校园晶莹地安静。好端端的悲剧硬生生夹杂着十六七岁的铺张扬厉，外加二十二岁的乍熟还青。

三

我们三人行变成铁人三项了。可是王思雨还是走来走去，魏新蕊还是不敢对词，党格选还是甜腻软糯，赵鑫虎还是缩手缩脚，好在闵婕流畅顺当，好在席昊天拿捏准确。

常伯程饰演的士兵一总是舌头打卷，吞音。他使劲地鼓肚子，很使劲地收肚子，冲着墙使劲练习发声，还是读不准台词。

演士兵二的刘一说，咱俩先调换，你听听我怎么说词。

常伯程摸住刘一的喉结，也摸住自己的喉结，使劲往刘一的嘴里看。

挑过两个男生来和刘一对戏，刘一都借故要找席昊天练街舞走开了。

常伯程坐在窗台上，耷拉着两腿，前前后后地晃荡。

闵婕一把搂住赵鑫虎哭喊着仰过头，哽咽住。席昊天深深盯住魏新蕊，他自己先撑不住了，笑弯了腰，索性躺倒了。党格选揸揸着手，盯住王思雨：你又变漂亮了。龙套们半跪着挖坑，直起身体擦汗，又掂掂锹。上尉齐宾坐在讲台上写物理习题，头都没抬。

天天填词的代老师推荐来陈思先，刘一没有跑开，仔细试了两遍台词。

闵婕求借过，士兵们拖着很长很长的高音：妈妈——

“儿子们好！”微胖的闵婕挥手回敬。

“妈妈，”赵鑫虎自然地叫着，“我去接杯水。”

“好孩子，去吧，去接水吧。”闵婕还抬起手颤了颤，对他的孩子杰米关切道，“别贪玩。”

常伯程穿过大家呼地开门走了。

有一天排练后，经纬老师转告道，常伯程不再来了，他想演士兵，他不演龙套。

常伯程想演有台词的士兵，不演没有台词的龙套。台词中的“透透气”“跳蚤”“这就是他们发动这场战争的原因”，常伯程最后也没读准。

四

我们被批准可以使用报告厅排练。我们开始合练，从头到脚感受完整剧情。士兵和龙套都拿着从生物科技园借来的长把铁锹，不再空手摆动作，找不准挥锹的感觉他们就到操场的跳远沙坑里体验分量感。经纬老师剪辑了三段音乐推动人物的情感升华。2名剧务每天准时到场搬桌椅。1名化妆师每天来感受剧情跟进情感以期妆彩准确。常老师网购的戏服陆续收到，校长答应给全部报销，该借的迷彩服也全都落实了。圣经，还有腰带，都齐了。手枪，也从小孩子的手里借来了。

演将军的王崇安渐进式一天天地会突然发觉到身体各种疼痛，然后就告假不来排练。

“我那两句台词就不必天天来，不就两句台词吗，还有戏可加吗？”

和他搭戏的参谋宋永佳每天都蹦跳着准时到场，帮着剧务搬桌椅，对完自己的两句台词会坐到角落玩玩手机，也不早退。

演将军的王崇安身体欠安告假时，席昊天会眼睛望向天花板和宋永佳搭戏，党格选笑呵呵地背着手和宋永佳搭戏，龙套就猛拍桌子和宋永佳搭戏。

大家争抢着演一分钟将军，可是将军王崇安健康状况令人忧心。

将军王崇安病体康健那天，还差上尉齐宾没到场。电话不接，消息不回，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

他在第一场，缺他就开不了戏，一时又没有人会他的台词可以暂替。十分钟后齐宾笑着推门进来了，还没有换戏服。他放下手中的习题，拿起戏服往后台走。

“怎么大家在等我吗，不会只差我一个人吧，难道我来晚了吗？”

第一场的演员无声地就位完毕，等他换戏服。

“我找老师问题去了。”他讪讪地说。

报告厅安静得可以听到绣花针落地。。

“就差你。”经纬老师硬硬地说。

“我们是雕像，一尊巴尔扎克雕像。”常老师的话意味深长。

五

就读于中央戏剧学院影视编导专业的校友刘雨亭回复我，周六下午他可以回学校辅导排练。

我们第一次知道了舞台假定性是戏剧艺术的最重要特征；我们第一次知道了戏剧冲突需要运用事件组织矛盾，塑造人物，以揭示作品的思想内涵；我们第一次知道了舞台语言有重音、停顿、语调；我们第一次知道了舞台上的哭泣需要掌握气息活动的方法。

我们第一次确认我们排练的不是兄弟校的那种节目，而是话剧——具备了冲突的话剧。

那个周六下午我们研究了台词，修正了动作，理顺了舞台情感。

陈思先和刘一带着4名龙套和齐宾演的上尉逐一过招，宋永佳把参谋的台词和动作仔细请教，魏新蕊反复练习瘫软跪地痛哭，王思雨一遍遍练习眼神和动作的配合，党格选脸红脖子粗地练习着拥抱，席昊天倒地后还不忘舞台角度。

所有人都在灯光通明的舞台上看到了两周后的我们，真的。

那个下午党格选为艺术而拥抱，为艺术而脸红。刘一并不认同我们的看法，他不认同的都有点口吃了。他认为莫干不应该拥抱茱莉亚，有必要吗。

我们笑了笑，相互看了看，就又笑了笑。

遗憾的是赵鑫虎没有被提点到，他家远，先走了。

六

转天排练完赵鑫虎在群里发消息：我的杯子盖不见了。

群里的回复都在确认中午的确见过，后来就都没有留意了。常老师，经纬老师，还有我，返回去只找到了搭在椅子背上的一件校服，搭在椅子背上的一条腰带，还有横在窗台上的麦当劳包装袋，还有地板上的几团垃圾。椅子，桌子，地上都没有杯子盖。赵鑫虎随时都要喝水润嗓，没有杯子盖就喝不了水了。

经纬老师推测，掉到楼道了，或者揣进衣兜了。

这时群消息提示成员退群。

谁啊？

这是谁啊？

为什么退群啊？

常老师最终确认：赵鑫虎退群。

晚上七点了，常老师仍坚持再去学校翻找杯子盖。我也穿好羽绒服骑车去学校。

常老师和经纬老师已经等在报告厅前，进不去，里面在开住宿生会。

我仍往前走。

噗通，我绊倒在冰冷的地上。我爬起来看见灯光里的常老师和经纬老师，我立刻察觉到了双膝的刺痛，一定红肿了，一定破皮了。我弯着腰坐到石椅子上。

“他还是孩子，再给他一次机会吧。”常老师不同意换掉他。

“大家都是孩子。让其他孩子迁就他？”我白天刚给他示范过跪地动作，晚上又因他而趴到地上，我凭什么来包容他的任性。

“如果可以到市里比赛，就一定换掉他。”经纬老师坐着说道。

常老师带着哭腔说：“他是任性，可是原谅他这次，他也许就会认识到错误的严重性，毕竟是孩子。”

大虾拉车方向朝后。天鹅拉车往云里钻。梭鱼拉车只往水里跑。方向呢？说好的目标呢？我们不是要拿区级第一名吗？我们不是要到市里参加比赛吗？

一个事件能够带动情节发展，丰满人物性格，比如杯子盖风波。

常老师开会时还来和我坐到一起。她想扣下座椅，“当”一声，一个黑色的杯子盖从座椅夹缝处滚了出来，旋转了几圈，停落在地板上。难怪我们怎么也找不到呢。

杯子盖？

杯子盖。

不明所以的同事就见我们两个人对着一个杯子盖远拍近拍，还夸张地哈哈大笑。

疯狂的杯子盖。

杯子盖事件似乎隐喻着丢失，隐喻着寻找，隐喻着回归。

勿忘初心。

七

经纬老师联系到了区教科研中心的报告厅，并且确认比赛将在那方舞台进行。让我们提前去暖暖场，走走台吧。

2015年11月22日，那天周日，冬天的第一场雪越下越大。常老师取完军用铲回来，大雪已经没过她的雪地靴。经纬老师翻着第十一稿的剧本带领大家拉台词。刘雨亭顶着高耸的发型指导大家走位。下午两点了大家都说还不饿，执意排练到完美为止。赵鑫虎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可能下午2点多吧。剧务于熙说是2点半了，他返回来找帽子，看赵鑫虎跪在台上捂着脸。

忍冬丛上的积雪松软得像庆祝的蛋糕，清凉的空气甘甜得像香槟酒。

吃饭时常老师说，加班费每天30元，共60天，总计1800元，没有审批下来，最多能按20天发放600元，还得下学期到账。那顿饭花了424元，常老师和我分摊。

八

2015年11月27日区级高中校戏剧节开演。

一袭白裙美丽的茱莉亚王思雨突然抓起羽绒服就往外跑，刘一霎时飞了出去，我刹那间就追了过来，常老师瞬间奔到身边。王思雨抱着双肩紧贴着墙打颤。

常老师捋着及腰长发瞟了我两眼，我瞄了瞄刘一。

“我忘词怎么办？我忘词该怎么办？”

“谁都不知道咱们的台词是什么，你可以临场发挥”，刘一絮絮叨叨又安慰她，“没有人比你强，真没有人比你强！”

常老师扒拉着同学们的脑袋确认大家状态良好，化妆师高明欣拎着两个小箱子给每个人都化了战地迷彩妆，给赵鑫虎化了炮弹炸伤浓妆，红色的油彩一直拖到脖颈。剧务于熙在给演员佩戴扬声器，听到兄弟校扬声器不断发出鸣叫声，他又一一解下来，建议清嗓演出。场地没有音响设备，演员们只靠原生态的音量完成比赛。

席昊天踩着椅子动员：“相信我们是最棒的，相信你自己是最棒的！”

“有没有决心？”

“有！”

上尉齐宾一猛脚就朝慢吞吞的士兵踹过去，刘一狠扑在台上，士兵陈思先咚一声吓瘫了，爬了两下才站起来，龙套温旭绊倒在台上顺势双手撑着下台；将军王崇安嗙嗙拍桌子，参谋宋永佳谄媚献策，响指打得倍儿响；约翰失神地双膝跪倒在地，贝丝哭得幽幽凄凄，泪水哭花彩妆；茱莉亚拔出手枪，对准太阳穴，扣动扳机，经纬老师在后台正点播出音效，美丽的茱莉亚应声倒地，绝望的莫干痛彻心扉，幽怨地质问大地，为什么，为什么；漂亮的杰米被炸的面目全非，可怜的妈妈步履踉跄悲痛欲绝；全体演员簇拥着经纬老师依次站成一排，牵手谢幕。

掌声经久不息。

我们拿到区级比赛第一名。

我们的演出视频爆红朋友圈。

我们胜出在每一个人都很精彩。我们获得了意料中的参加市级比赛的资格。

九

市级比赛定于12月26日。

订做演出服的申请得到校长批准。校长说，太感人了。

但是，雾霾红色预警启动，中小学放假，之后，赛期延后，定为下学期3月26日。

实习结束的经纬老师和我们相约，三月春天里走一遭。

学校请来市里的专家评委指导我们，专家评委指点说，大家演的很好，扮演茱莉亚的女同学特别的好，内心的情感戏全都做足了。

龙套杨行逸疑惑地问，是不是我们其他人都被否定了？

寒假里我们练习了腹式呼吸，练习了“一句话情景”，练习了“行走训练”。我们要和那些排练《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团队竞竞技。

寒假里“上尉”齐宾转学回河北了。剧务于熙接替了齐宾的角色连同演出服。一个剧务可以事先收齐演员的手机并且摆放进书包，还为每个人试好扬声器，从不不邀功，多难得。

剧务于熙提拔为上尉于熙，可见才华是埋没不了的。

3月初我们穿着演出服走场，于熙刚好拉肚子请了病假。

“老师，我来吧”龙套温旭提着军铲，走出队伍，“我会背所有人的台词，齐宾迟到那次，我开始背所有人的台词。于熙病好了角色还是他演，我还去挖坑。今天，我是上尉。”温旭憨厚地眯起本就很小的眼睛环视大家。

龙套温旭走马为上尉温旭，可见才华是真的埋没不了。

三月中旬，市里的专家评委口头说，市级比赛大概取消了。

市级话剧展演取消了我们郊区组别的比赛。

我们的演出服挂在教室里落上灰了，衣架挂得变形了，衣罩破洞了。

高中时我们一起排练过一部戏，想起来就已足够美好，更何况还获得了区级第一名的好成绩。

不管怎样，我们，拒绝被埋没。

十

5月底学校社团嘉年华活动主席三番五次力邀我们剧团前去助阵，海报都发到各级朋友圈了。推广词写到：未了的心愿，未尽的梦想，死亡并没有让他们的心灵得以平静，他们的灵魂拒绝被埋葬。

‘好吧好吧，我们好忙的，不过好吧，我们来演出，一定引爆全场。”

“一言为定。”

五月末的周日下午，全副武装候场，汗水从脚底直往头上涌。龙套彭璐然和刘超迁给自己加戏份，将军被身上的羊绒演出服烧得沸腾，士兵们着卡其布作训服拎着专业的军铲，炎热的五月演冬季的戏码，够敬业。

演员们后台就位完毕。

但是主持人急匆匆跑过来，找到负责人刘一同学。

“你们的节目临时取消了。”

“春晚吗？说取消就取消，还临时？”

党格选和魏新蕊冲出后台找到主管老师理论。

主管老师说：“我不可能让校长用20分钟只看你们一个节目，要演，等结束再演。”

刘一打电话给常老师，看是否还有回旋的余地。

没有。校长没有时间。

回去吧，不让演就别演了。

凭什么啊？

来都来了，怎么也得演啊。

谁看？

自己演自己的呗，管他看不看。

以后再找机会，还会有机会的。

你以为你演就一定有谁会看啊？

没人看就不演吗？

难道只是为了演给观众吗？

舞台是别人的，戏是我们自己的。

才华和金钱是一个道理，拿出手才有价值。

所有同学退回到排练教室换下戏服，收好。士兵一陈思先慢条斯理地将演出服扣子一一扣好，不理会旁人的催促。

海报还在那里：未了的心愿，未尽的梦想，死亡并没有让他们的心灵得以平静，他们的灵魂拒绝被埋葬。

心愿未了，梦想未尽，我们拒绝被埋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