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原来我还活着。
我轻轻揉着依旧犯疼的胸口,心跳的节奏漏了几拍。
医院的药水味刺鼻地让人觉得恶心,除了那些为了生计而奔波在此的人们,每个人都试图逃离它。可是我却爱极了它,冰凉阴森的地面上散发的消毒水味让我感到莫名的安心与满足。
深深一嗅,都是冷冽透彻的清凉。
疼痛在我全身蔓延,身上一冷一热的抽搐让我呼吸困难,虚汗一直沁在掌心里,揉一揉,都是咯吱咯吱的声响。这样的疼痛让我坐立不安,一次又一次地蹲下又站起,让我无暇顾及那些一直萦绕在耳边的话语。
我想在昏厥前抓住些什么,疼痛让我的意识一遍又一遍地瓦解,痉挛让我一直蜷缩着无法伸展身体。
我已经回忆不起这样的日子延续了多长,病态的生活似乎从来萦绕在我的身边,连佝偻的呼吸都变得充满层次般游离得变态。
我曾经想就这样潇洒地离开人世,那么我最后的样子便不会是想象当中那般弯腰驼背的侏儒妇人。可是我的人性思维又迫使我迫切的妄想着摆脱病入膏肓的未来,宁愿苟延残喘,在日复一日的病态中以求得别人的乞怜。
拨了母亲的电话。
喂,她说。
嗯。我捂着自己的小腹强撑着自己的身体靠在墙头。
这两天天气转冷了,身体还疼不?零用钱够花么?母亲的声音略带疲惫。
还好。我侧了侧自己早已被针管扎满的身子,加大了声音的力度。
那就好,你身子不舒服要及时去医院,不要痛得死去活来的才去医院。家里的情况你不要担心,一个女孩子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吃生冷硬的东西,按时上课、吃饭。不要亏了自己,不要舍不得钱……
丫头,丫头。母亲还电话的那头絮絮叨叨。
听见了,我说。
你这丫头真是,半天都不出声气儿。那就这样吧,妈还得干活去呢!
嗯。电话挂断的嘟嘟声音适时响起,我揉了揉自己有些发胀的眼球,徐徐拿开了放在小腹上的右手。完全脱离了适才毫无优雅风度的状态。
显然,药效起了。
我微微躺下,侧着身子睡下了。
所以,在这样病态的世界观里,让我感觉最幸福的时刻便是疼痛缓释的时候,那时候因疼痛而痉挛的额头似乎也在逐渐舒缓,紧绷绷的裂开来,留下了一道道的沟壑。就像人体大脑铺开的面积,薄薄的一层又一层,被镶嵌在称之为最有灵性的空间。
这样强烈对比的疼痛与舒适,让我难过,亦觉温馨不已。
(二)
母亲从未在我眼前哭过,即便是流泪也绝对不会让我看见她的眼泪的。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我一直认为顽固的能说会道的女人,竟然也会遮遮掩掩就只为了不在她一直以为凶悍无比的女儿面前掉泪。
我当然知道母亲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她在试图极力隐忍她的哭腔。原因有三,其一,她不会无缘无故地接我毫无预兆的电话,在她看来,电话费的钱比她每顿喝酒的钱都重要,而她却是个连喝酒都会挑极为喜庆日子的人;其二,尽管她勉为其难地接了我的电话,也断然不会说这么多磕碜又饱含母爱的话。其三;她尽管再怎么饱含母爱,也必然不会忘了在“丫头”面前加个“死”字。死丫头,走到哪里她都从来不会忘的。所以一听到她若有若无的毫无底气的“喂”字,我便知道,她又欠债了。
是的,债务像噩梦般一直游荡在我和母亲周围。
自从那一年她毅然决然地放弃了自己的青春生活,我便知道了。
作为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我能深深地理解她一个人的难处。而她作为一个患有先天性子宫萎缩症孩子的母亲,我更能了解她身上所背负的重担。父亲抛下了患有疾病的我,也抛下了因疾病再也不能生育的母亲。
彼时我不过一个三岁的幼童,最大限度所能理解的人生也便只是简单又不失力度的哭嚎。
所以,我们只能,相依为命。
她不说,我也便假装着不知道,只记得12岁那年的夏天,我的隐疾第一次发作,我挣扎着在地上痛得滚来滚去,只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流出来。母亲冒着炎热将我用毛毯包裹起来,只是为了给我遮住属于12岁女孩的尴尬青春。
她在就诊室里与医生交谈着什么,透过隔音玻璃,我看见她从棉布包里拿出了一沓沓新旧不一的纸钞。
母亲不喜在银行存钱,这我早就知道。我以前总以为她没钱,因为我们家总是家徒四壁,我的一支铅笔都会被母亲削了又削,到了我拿笔写字的大拇指都吃力地触到黄色硬面纸上的时候,她才会给我买一支在我看来廉价无比的只值2毛钱的松木铅笔。
所以在那之前,当我看见母亲棉布袋里那些或绿或红的纸钞时,我的心底是带着不满的。或许这种不满在我上学的时候就已根深蒂固。因为母亲的隐瞒,我从小就生活在被同学们嘲笑的世界里。所以作为报复,我开始和她拌嘴,老是和母亲赌气对着干。我总以为母亲心气高,一点也不肯服软,即便是面对她唯一的女儿,也不例外。所以才会有之前我对她的一系列小气的说辞。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不识字,却为了一截残缺不全的铅笔头练习写字。母亲也不是不会存钱,是因为她每天晚上在我睡着后都会把做临时工的钱合计着从前到后都数一遍,然后用残损的的铅笔弯弯曲曲地记录在我用过的练习本的背面,再把它们一起锁在她出嫁前从娘家带来的一只铁盒子里。这样她才能安心,安心地为我存够治病的钱。
我真正意识到母亲从头到尾都是为了我,而放弃了她原本可以很丰满的人生,是在我中学毕业的时候。可是她却从未向我抱怨一句,只是在和我对嘴的时候会叫我死丫头。是啊,死丫头,母亲对我用过的唯一“恶毒”的形容词。现在想想都觉得自己曾经是多么的乖戾与可恨,养大我这样一个天生带病又一身脾气的孩子,是多么的不易与艰难。
再后来我上了高中,离开老家,来到花砾一中,母亲还不忘叮嘱我吃她为我准备的强身丸。那时候我还曾不情不愿地想要拒绝,可是母亲却硬是塞在了我的行李箱里。原本以为上了高中就可以摆脱这种闻起来刺鼻、吃起来更加让人恶心的药丸,可母亲瞪着我的眼神和一句这药有助于你身体的发育便立马将我打下了地狱,我便这样服了母亲的软。但事实上是服了自己的软,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若似参差不齐的五短身材,又想到每月疼痛的旧疾,不禁感慨,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三)
我只愿在寂静的时候酣畅淋漓地放开,可是就是像这样的伤口被揭开的时候,却真的那么疼,疼得心脏都像停止了抽搐那般。疼到全身麻痹,甚至痛到你能深深感觉到头皮里神经的一点一滴的跳跃。
我能感受到一双手在我脸上摩挲,粗糙的质感让我的脸极为不适,但亦觉得异常温暖。我在迷糊之中睁开了自己的眼睛,便径直对上了母亲红肿颓圮的眼睑。
我想挣扎着坐起来,可一动腹部的疼痛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我蹭了蹭右手边输液管的边缘,想要缓解这种突如其来的不适,却被母亲一把扶住,再次跌落到床头边上,母亲一边扶起我侧躺着身子,一边开始她滔滔不绝的演讲。
你这傻丫头,痛的那么厉害为啥不告诉我,要不是接到你室友小凡的电话,你还准备瞒着我多久!你这个死丫头,真是不知死活么?
妈!我嘶哑着叫嚣着,这里还有同学呢,一会傻丫头一会死丫头的,真丢人!
这有啥!你还嫌害臊呢啊?都现在这时候了你还关心这些,上午你不是打电话跟我说好好的么?你这丫头就不让人省心,生平不轻易给我打个电话,打了又没说个啥,嫌话费太便宜呀?
妈……一方面我诧异小凡怎么知道母亲的电话,一方面也因羞赧而暗自窃伤。
我想阻止母亲继续的聒噪,偏头一看病房里已然只剩我和她两人。转头回来的时候,正好对上了母亲抹眼泪的样子。母亲偏过头去想要避开我的视线,却被我一手拉住了衣边。
干嘛呀,这还输着水呢!母亲飞快地拿开了我的右手,又轻轻地放在床头。
妈……
我的左手拉住了母亲的右手,然后便这样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母亲抚了抚我的后脑勺,任由我靠在她的怀里,轻声说道,都挺过来了,相信妈妈一定会给你治好的,再忍一段时间,听见了么?
嗯。我试图压下自己混沌不堪的哭腔,埋在母亲充满青草味清香的胸口处,听着她温热的心跳,思绪逐渐稳定下来。
以后痛的时候可不许瞒着我了啊!
嗯。我轻声答道。
傻丫头。母亲把被子轻轻盖在我输液的右手上,从包里拿出了一个暖水袋放在旁边。
(四)
疼痛依旧反反复复并且不定时地在我身上蔓延,我想起了体育课期末考试的时候,在奔向终点的过程里,每次跑到一半的时候总是想就这样放弃。每当我以为把这段奔跑的过程当做人生赛跑的信念继续坚持下去就会走向生命的彼岸的想法在我心底滋生时,我便也想起了母亲曾经握着我双手的样子,以此终究是摸索着到达了终点。但也就是这样所谓的执着,造就了我再一次被送入医院的命运。
在医院里,我留着母亲给我的那只暖水袋,想起了母亲骂我傻丫头和死丫头的样子,那时候她满眼含春,眉角闪着淡淡的光晕。
此后的日子里,我的病反反复复,而母亲对我依旧悉心照顾,我的青春渐渐在时光的打磨下变得陈旧而粗糙。母亲的,同样如此。
我记得母亲原本温婉可人,给我洗澡的时候自然微卷的头发总会扫过我稚嫩平滑的肩膀,那时候的我总会把泡沫糊在她的额头与眼角,那时候的她便也会捏几下我的脸颊,我们在浴室里闹得欢快。
时过境迁,家里的债务沉重地压在她一个瘦弱单身女人的肩上。债务的重担与岁月的磨练终于让她声飘十里,养成了一副能说会道的好嗓子,而我也在时间的消磨中帮衬着她变得牙尖嘴利,从不服软。
我还记得母亲当年拿来给我治病的纸币里,还有八九十年代流通的淡绿色百元大钞,可见母亲早就在多年前,在接到疾病通知书的时候便开始为我的病而忙碌着。那时我才明白,母亲竟都是为了我才变得那般抠门与泼辣的。
我终于在多年的与病魔的斗争中取得了胜利,而母亲的身体却在长年累月风霜的侵蚀里逐步衰退,面色越发地沧桑。
今年早春天气严寒,母亲因此得了感冒,可她死活不愿去医院,硬是坚持着感冒无大病的原则,一直嚷着吃点感冒药,喝点酸菜水便能完事,就这样拖着,一直到今年秋天。后来一直不见好转,反而时时复发,变得严重,连走路都昏昏沉沉,又实在拗不过我,终于同意了在医院住上一个星期。
医院里依旧冷清阴森,苍凉无比。然而我依旧喜欢这里,母亲也是。对于她来说,这里是缓解她女儿我痛苦的天堂。而对于我,这里却让我真正感受到了一位母亲最为平凡也最伟大的爱。这样的爱让我欲罢不能,乐此不疲。即便这样的结果需要我付出惨烈的疼痛的代价。
(五)
母亲因为我的病痛而受到太多的责难与异样的眼光,我也曾因为母亲谦卑的职业而自觉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而事实上,当初我病痛时不愿让母亲来看我的原因,一是潜意识的不想让母亲被我的同学看到而遭受异样的眼光,二是我更不愿意母亲就这样谦卑地在别人面前低头。我在矛盾中辗转徘徊,却终于因为病痛的折磨而忘乎了所有。
一直到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岁月的消磨和成长的历练让我明白,原来我的母亲早已和我的同学小凡达成了共识,她们随时都观察着我不适的状态与症状。我才发现自己曾经以为的我,心胸竟是如此的狭隘与不堪。我过高的看低了我身边的朋友对我的漠不关心,也过高的看低了母亲宽广开阔的胸怀。
曾经的我因大脑的麻痹而不能思考如何缓解自己的疼痛,我便想着只要再忍一下,再忍一分钟便好。可是再怎么能够被我忍下去的痛,也不如母亲在我身边时紧握着我的双手。
都说手是连着心的,或许就是因为母亲粗糙而温暖的手加入到了我的掌心,让我的心脏也更为强大与温暖。所以我才能忍受住那些我一度以为不能忍受的苦难,并坚持到了现在。
之后的许久,我时常想抚平额头上苍黄而褶皱的纹路,可是无论我怎么纵横拉伸,它依旧在那里永恒不变。我想起了母亲微笑起来也是这样,斑驳的鱼尾纹在她细长的双眼皮间辗转跳跃,不过几年的风雨沧桑已让它变得显眼而迷离。所以有时候我希望自己眼里蓄满泪液,那般母亲眼角和脸上的纹路在我的眼里就会变得晶莹透亮,就像我孩童时代顽皮时抓到母亲松软的脸颊般一样,泛着玫红色的健康的光泽。
时光便这样溜去了,我和母亲坐在医院大门外的凉椅上,此时正是上午八九点的光景,医院里的人们正络绎不绝,来来往往地穿过层层走廊,我靠在母亲的怀里,微眯着眼睛感受着她的心跳。
彼时秋意正浓,阳光穿过带着淡黄色的银杏树干,一如我们曾经缅怀过的沧桑的青春。我抬头看了看正眯眼享受的母亲的脸,深浅不一的纹路在她脸上无尽地漫漶,形成了一道道宛若刀刻的沟壑,让我迷恋不已。
或许未来的某一天,这般深浅不一的沟壑会遍布母亲苍老的额头与眼角,一如我曾经病痛时蜷缩在病床边缘的样子,一如曾经因痉挛而无法伸展开的我的眉头,深锁在早已生锈的岁月大门里,再也不会打开,也无法打开。
杜拉斯说,我就爱你沧桑的脸。是的,我爱母亲沧桑的脸,虽然那眼角的纹路总会让我泪流满面。
所以我想在此时永远的记住,比相片更深刻地记住母亲在我怀里真实而又安详的样子。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