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还没见过她那样的眼睛,仿佛黎明前的夜色,冰冷却又暗藏希望。她低头泡茶,他便更低的用目光接住她的脸,看见她双眉紧蹙,平添一点愁,因施粉而过分白的脸衬着鲜红的唇。
“看什么?”叶蓉不经意地抬头问他。
文景没有防备,心慌地像踩了空,身子直往她眼睛里跌下去。怔了怔才说道:“俗气的好看。”
他是有意挖苦她浓妆艳抹,可也真爱她满眼溢出的灵气,当下便要认定她是世上最完美的女人。但他太过年轻,尚且还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女人。
文景自己也才不过二十岁,活在父母为他创造的一个狭小世界里,偶尔随便闯进一个人,都会给他死气沉沉的日子增添新的趣味,新的勇气,甚至是新的堕落的方向。他这样的年纪,只发觉世界是无限的大,痛苦却是只在他的世界里才有的东西。他是初中毕业就退了学,私下里未尝不觉得悔恨,夜里梦寐都不忘重回校园,醒来只有死寂的夜和排遣不了的恐惧,铜墙铁壁般的找不到出口。每有人问起,却又总是笑着的,他不想被人瞧不起,最不想被自己的父母瞧不起。
文景父母做家具生意,属于随波逐流讨生活的那一类老实人,日子过的不温不火。文景既不能做伸手就来钱的大少爷,比起旁人雇佣的伙计,竟也还有不如。他的冒险,他所向往的去处,全都不能由自己做主。不,他倒也做过一回主的:他是自己主动退的学。因为交不起大笔择校费,父母的事业又在生死关头,母亲劝他的话里只说他该是懂事的孩子,自己决定怎么做。现在想起来,免不了有连哄带骗的成分,单说让一个不大懂事的孩子做那样任性的决定,大人就该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今倒第一个瞧不上他,说开来也是自己的选择,嘴上究竟无力辩驳。毕业后的几年里他从不给家里做工,自然也不找家里要钱,近两年父母反向他谈起责任来,他再不情愿,听到父亲累病了身子,也是要回去尽义务的。
这些年的发展,使他身上有一种与自己年龄不相宜的冷漠。他的心,像是被遗忘在叶子背面的一颗无花果,成熟了腐烂了也都不会有人问津的。对于关切的问候,他总带了轻蔑的怀疑,尤其不爱生意人的笑,初冬湖面上薄冰似的,经不起推敲,一碰就碎,徒增了寒意。
文景新近认识这叫叶蓉的女孩,是他表哥女朋友的妹妹。原只知道荆剑洪的女朋友家里是做生意的,没想到和文景家只隔着两条街,一来二往,又说成是很深的缘分。
文景昨天和剑洪说好来玩的,早上来了,却就见叶蓉一个人。
叶蓉听见文景说她俗气,脸红的收拾不住,顺势连脖子也红了,冷冷地说道:“谁要你看了。”两只手把茶杯倒弄的叮当响。
两人正沉默着,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喊:“叶蓉,叶蓉!”声音又短又急。
透过玻璃门,就见叶杭擎着一把雨伞立在门口,手里提了好些袋子,赶忙出去接应。
叶杭见是文景,笑道:“文景什么时候来的?”
文景接过袋子道:“来了没多久,一壶茶的功夫。”
叶杭收起雨伞,连把文景让进店里。
一进门叶蓉就把袋子逐个翻开看看,问道:“姐,买桃了么?”
叶杭道:“后街桃不怎么新鲜,我看荔枝蛮好的,这两天你茶饭不进,正好用来开胃。”
叶蓉笑道:“你又不是医生,怎知我害的胃病。”
叶杭笑着转脸向文景道:“文景,你说她害得什么病?平时早上叫都叫不起来,今天一大早就催我爸爸送她来上班。认识你不久,倒长进不少呢。”
叶蓉冲她做个鬼脸,不再理她,提着一袋水果去洗。叶杭又转话对文景道:“上次你哥请吃饭,你怎么不来?喏,吃荔枝,很新鲜的。”说着把盘子递给文景。
叶杭的肤色不是叶蓉那般单薄的白,而是澄亮的蜜糖色,即使是静态,也有一种鲜活的生机,给人莫名的好感。她的那张脸并不出彩,举止间却透出恰到好处的热情。
叶杭一边剥荔枝一边接着说道:“全怪你那天不来。你哥那几个朋友里,有一个缠着叶蓉,非要跟她说话,后来喝多了,个个七倒八歪,我根本顾不过来。你哥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死要面子,本来在酒桌上,说几句玩笑话也没什么大不了,可就是叶蓉身边没个人保护,要是拉扯起来,吃亏的总是她。换是我,今天非得给你脸色不可。”
文景这才知道叶蓉今天那样对他原来是有出处的,一时只顾着脸红,说不上话来。
叶蓉这时把茶具收拾起来,摆上水果,也不让人,自己吃自己的。那一大串美人指,碟子托不住,从盘沿伸出来,叶蓉拣一颗吃进嘴里,把嘴上的口红晕开了,文景连忙递过一张餐巾纸,她也不谢,惹得叶杭一旁幸灾乐祸似的笑。她看到姐姐的笑,仿佛看到文景受了欺负,一本正经地对姐姐道:“有什么好笑的。”
叶杭笑的更厉害了,说道:“今天你这样护着他,担保他对你死心塌地!”
文景只当没有听见,本来他和叶蓉也还没有到那样的地步,两个人的心还在空中吊着,是刺激又有所期待,被叶杭这一说,就有些索然无味。
叶蓉不管如何表态,总要被姐姐取笑,便话锋一转道:“姐,前天晚上你去哪了?”
叶杭愣了一下道:“在剑洪家里,他妈让过去吃饭。怎么?”
叶蓉剥着荔枝道:“我看爸这两天抓你抓的紧。你可小心点。”
叶杭沉着脸道:“爸又怎么了?”叶蓉道:“最近他总问我你的行踪,我说‘我哪管得了’,他听了很生气,说一个女孩子野的不着家门,成天在外面鬼混。”
叶杭仿佛看到她父亲严肃的那张脸,不高兴地说道:“他几时管过我,现在想起来操这份闲心。他今早怎么不当面跟我说这些,怕也知道我会给他难堪。”
叶蓉看她说话带了火气,赶紧道:“爸也没说什么,看他的样子,是担心你在外面吃亏。你跟剑洪这么久了,应该带他见见咱们家里人,免得他们操心。”
叶杭道:“时机到了,我肯定带他回去。他现在连个工作都没有,还指着我养活他,爸不会答应的。”
关于叶杭的家庭,文景并不太了解,大都是从表哥那里听来的。表哥因为有叶杭这样一个女朋友,很以为荣,逢人就说她家的家境多么殷实,别人听了自然都说“那真是要少奋斗二十年”,只有剑洪父母心里真替他抓紧,他家并不富有。文景听着姐妹俩谈话,虽然说的不是自己的事,但总联想到自己身上去。他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作祟,是痒痒的不安分,似贪嘴的猫嗅到鱼腥味,而那鱼却是怎么也得不到的。
过了中午饭时间,剑洪还是没有来,文景说要回去。叶杭打电话给剑洪,那头睡得正酣,咕噜了几句没等这边说完就把电话撂了。叶杭心不在焉地送走文景,心里越想越不称意,外面的雨没变,看雨人的心情却不一样了。叶蓉的话提醒了她。她有一点怕,只觉得未来的事像外面纷乱的雨点一样多杂,没有一样是她可以掌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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