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鸿雁
每一个忙忙碌碌的午后和夜晚,还有在电脑前、会议室坐到呆滞的间隙,她就忍不住查看手机上是否有来自草原的信息——回来以后,除了那些草原上的歌曲,只有斯仁这个人,是她跟草原之间唯一的联系。
她把难得一见的蓝天白云拍给他看,看到飒飒作响的竹林,也发照片过去问他:“你那里有没有竹子?”
“北方没有这么碧绿修长的竹子,江南的景色的确很美啊。”
“你要是能来亲眼看一看就好了。”她欲言又止。
“哈哈,有机会我也想来大上海滩开开眼界,可以投奔你吗?”
她就把收藏的美食餐厅、展览、音乐会信息一股脑发过去。他要是来上海,看到这个城市里盲目忙碌的人群,一定会觉得不可思议吧?会不会笑我呆在这里不可理喻?
在深夜出差回上海的火车站,她一个人踽踽而行,除了父母之外,没有其他人关心她的晚归,而她坚持不用他们来接。这个点了,他应该已经睡了吧,她也不忍心去打扰。
“你回家了吗?”竟然是他发来的信息。
“刚出差回到上海,现在出火车站回家。”她觉得此刻的辛苦和疲惫突然都有了意义,让她可以在他面前更柔弱,享受他的关心。
“你还没睡?怎么会知道我不在家呢?”
“我看了你的微信朋友圈啊。出差又是去调研吗?”
是啊,她叹了口气。在这个金融中心城市,她所做的工作,在旁人看来,已经是接近金字塔尖、人人称羡的了,除了加班出差比较多——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呢?至于乐趣,跟工作有关系吗?
“不要太辛苦了,做点你喜欢的事吧。”
“很少有人对我这么说。你觉得我喜欢做什么呢?”
“你吹埙很好听啊。”
唉,可是吹埙不能当饭吃啊——她想回复这一句——也不能当房子住。转念一想,现实生活已经如此乏味,还是多跟他聊聊不现实的美好吧。
回到家,爸妈还没睡。
“这周不用再出差了吧?”妈妈一边端宵夜一边问她。
“应该不用了。”她瘫在沙发上出神。
“昨天我跟你舅舅借到了50万,那套房子的首付总算是够了。”妈妈给她摆好碗筷,如释重负的说。
“哦。”她挪到饭桌前,“还有月供啊,那么贵……”
“现在的房价太贵了,咱们还幸好是你工作好,工资高,尽早买,隔壁林阿姨羡慕死了,她儿子要结婚,到现在都买不上房子。我听说过几天房价还要涨。”
“妈,五百万在北方可以买上万亩草场了,在这里呢?一套外环小高层,连片土都没有。”
“草原上的人当然幸福了,谁叫我们在上海,房价就是这么贵呢。”
那为什么一定要买房呢?她本想这么问,又摇摇头——这个老话题跟爸妈再讨论也已经无解了。
“那我就搬到北方去住草原嘛,每天睡到自然醒,想怎么撒野就怎么撒野。”她换了娇嗔的语气。
“大草原旅游旅游挺好的,你爸之前去也说风景好。但是那种地方怎么好去长住?再说你一个人跑那么远干嘛?”妈妈替她把提包拎进房间,“工作太累了就请几天假吧,刚好找个时间去售楼部把正式合同签了。”
她吁了一口气,不知道再说什么好。
梦回草原(三)天空已经填满了深沉的黑夜,但这黑夜落不到地上来——夜被直戳天际的高高低低的楼房挡住了,还有点缀其间的刺眼的人造光线,它们让这个地方、这里的人不得安宁,让天地不得相聚。
而在草原上,太阳像客人一样告别以后,天和地总是会亲热的依偎在一起,抱着它们之间的万物生灵,沉沉的睡去。
既然离开上海去草原只是不切实际的梦想,她就更难以抑制的想念那里。
她终于忍不住跟他说,想再来看看草原。
“你来吧,我在。”
坐在他的车上从机场回旗里的路上,看到草原就在眼前,她一颗被牵绊着的心终于安稳的着地,这时才觉得有点担心——已经入秋了,早过了草原的旅游旺季,自己这么突然的再次拜访,又不能说还是来旅游的,会不会让他为难?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问,只是专心的开着车。
“这次我哪里也不想去玩,只想在草原上呆着,一直看着草原就好。”
“放心,就一直看着吧。晚上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会喜欢的。”
当一片湖蓝色缓缓浮现在天际时,她忍不住轻呼了一声:“草原上竟然有这么大的湖!”
“这是呼和诺尔湖,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
梦回草原(三)他们下了车,湖水蒸腾着濛濛的湿气朝她涌来,像一阵亲密的呼吸,让她觉得脸上痒痒的。
这里很安静——这不是为大众熟知的景区;而且,严冬已经紧跟在短暂的金秋身后赶来,草原上也少有游客的聚集了。
湖岸是圆弧型的,像月弓一样。沿着湖岸长满了茂密的芦苇。这里的芦苇跟她在江南水乡见过的都不一样,它们很茁壮,一丛丛芦苇杆密密挨挨,芦苇枝上坠着大蓬大蓬的穗,风吹过的时候就沙沙作响,芦苇荡就是北方的竹林。
他们靠着芦苇坐下来。秋天的太阳落得特别早,也许它对远山的想念,在热情似火的夏天就已经氤氲在心里。蓝天慢慢换上了黑衣裳,但仍然晴朗,这是一种不需要太阳和月亮的存在也让人感觉得到的敞亮。云像雾气一样迷蒙,星星密密麻麻的在云絮里跳动。这里的星星像沙一样,溢满了夜空。她在心里暗暗惊叹。
“你看见北斗七星了吗?”他问。
“在哪里?”她有点不好意思,在原野上,她所受过的教育和城里那一套知识完全没有用处。
他指着他们头顶不远处低垂的几颗星星让她看。
原来这些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星星,就意味着永恒的方向。
在城里的时候,她从来没有看到过它们。
她想用手机拍下来,努力调整了半天相机程序,最后被装进手机里的还是几乎纯黑的一片,她把照片放到最大,想辨认出一星半点自己此刻看到的画面。突然,她在屏幕上看到了一个小小的拖着尾巴的光点。
“你快看,这是流星吗?!”
“是啊,流星一直都有啊,刚刚还有一颗从北斗七星旁边划过。”
她可没办法像他这样淡定,赶紧凝神屏气盯着天空,想再亲眼目睹一颗流星来过的轨迹。
它们却久久不再光临。
梦回草原(三)“以前,我们脚下的地方也都是湖水。可惜,湖越来越小了。”
“为什么呢?”
“因为人多了啊,对水的消耗多了。很多人也不注意保护环境。”
她看着脚下的草地——已经没有了初夏第一次相见时的鲜妍丰美,草的脸已经黄了,身子也不再互相挤挤挨挨,看起来,很快它们就会枯萎凋零。
她裹紧了外套,日落后的草原骤然冷了,冬天严寒的气息已经慢慢侵蚀过来,她静静的看着眼前和远方:这就是草原衰败痛苦的一面了吧?但有什么关系?多少人爱你明媚的风光,可是我就想看看你憔悴的模样,不见到这样的你,我怎么有资格想永远留下来呢?
“所以你才要写家乡的风光吗?”她问。
“嗯,我想把这里的日月星辰、清风湖水都写下来,为它们做一些事情,能让别人看到、珍惜就更好。”
她看着他的侧脸,既柔和,又坚毅,他跟我是一样的人吧,她想。这片星空好像有一种抽走日常俗事的魔力,连她都觉得再也不是平时那个故作坚强理性的自己,忍不住去想象各种美好的可能性,在那些可能性里,有没有可能也像今晚一样,有眼前这个他在呢……
“我能理解,这样的美好,让人忍不住希望留下点什么。哪怕一阵琴声也好,虽然很快就会散去。”
“你说,我要是到这里来生活,能不能过得下去?会不会找不到工作啊?”她忍不住突然问道,如果他也说不现实,也许我就该死了这个心了吧。
“怎么过不下去呢?草原是最宽广的天地了,一点也不复杂,就养养羊、散散步,一天就过去了。多好!”他兴致勃勃的说,看起来很为她提出的这个问题高兴。
“可是我不会养羊啊……”
“很容易学的,你这么聪明,对你来说一点也不难。不过,你可以做别的啊,比如你最喜欢的吹埙?”
对啊,在这个博大又简单的地方,做什么应该都不会像在上海那样被人分三六九等、评头论足吧?这里能接纳我做一个吹埙人吗?她有点不敢相信。
像是看出了她的疑虑,他沉吟了片刻,说:“明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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