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连着两天读完了上海籍香港著名诗人、作家吴正的长篇旧作《上海人》(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浙江文艺出版社1987年曾以《逆光中的香港》为名出版),心再次被击中。
与大学时代初次翻开《上海人》相比,人到中年这一刻的重新閲读,犹如刀子划开旧痕,痛却快乐着。
在很多与记忆似曾相识的章节中,我不得不感慨:吴正以非凡的笔力,让有灵性的读者在阅读中一步步直抵书中主人公的内心世界。书中每一字句如滴水汇聚成溪流,最后呼啸着奔涌着抵达浩瀚的大海。这才是经典的海派小説,诗意文字与现实主义完美结合、永不褪色的关于上海与香港双城记忆的划时代作品。友情,爱情,亲情,还有人类独有的无法做简单道德伦理判断的复杂情感,贯穿在历史动荡、家国沉浮、城市变迁和个体命运的沧桑之中……
长篇小説《上海人》讲述书香门第出身的上海青年李正之由于历史原因,与一九六〇年代赴港发展的父母分隔两地十六年,终于在一九七七年获得通行证前往团聚。小説开篇就从这个对个人家国都具历史转折意义的一九七七年隆冬讲起。伴随着正之的叙述和回忆,包括其赴港后身在香港回望上海故土的独特视角,让读者与主人公一同穿梭沪港两地,既呈现出改革开放前上海的生活情景与人文气息,亦带出大时代下普通人的情感纠葛及背后的历史追问。
作家冯唐曾説,文字打败时间。我不知道冯唐有何作品可以传世?但吴正这本《上海人》无疑是经得起时间淘洗的。至于有的读者或许尚不知其人其作,在我看来也仅是阅读的缘分没到,缘分到了,自是捧得起,放不下。
《上海人》中主人公李正之身上显然带着作者鲜明的个人烙印。一九七八年吴正恰逢而立之年,终于和母亲获批前往香港定居,与在港经商却已分隔十六年的父亲团聚。从此吴正由上海人变身为香港人。在香港打拼的吴正发现自己虽远离了政治运动频繁的内地社会,却又一次被经济社会重挫,心无所依!虽然子承父业,经商多年,靠自己在上海自学的英文在香港成功立足,终于打拼出一个坚实的经济基础,但吴正始终放不下自小热爱的文学创作。
有一段时间,他説自己所有口袋里全是各种随身小纸片,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诗歌,散文,灵感突袭而来的字句,宛如一枝一叶,是葳蕤词章的蓄势与集结。
本文刊发于《大公报》天道酬勤,吴正自一九八四年开始步入文坛,已在国内外发表和出版大量作品。长篇小説《上海人》、《长夜半生》,中篇小説《后窗》、《叙事曲》,诗集《吴正诗选》、《百衲衣诗选》以及散文随笔集《黑白沪港》、《回眸香岛云起时》,译著《猎鹿人》等二十余种,总计约三百五十余万字。《上海人》更曾被改编成电视连续剧《月魂》在上海播出,一度深获好评。
除了《上海人》,吴正还有一本传世之作《长夜半生》(浙江文艺出版社,2011)(港版又名《立交人生》,香港日月出版公司,2004),是不折不扣的文学巨著。全书同样围绕沪港双城四位男女主人公展开故事,却并不以情节为重,它是以充满灵动艺术气质的场景白描、心理刻画、哲理思索见长,且是站在人类人性之高度的夤缘思索。
值此消费时代,已经少有作家如此用心打磨小説了。确切地説,吴正不是在用笔书写,而是化身一个老艺人,晨昏不辨,宠辱不惊、呕心沥血地沉潜、打磨与镌刻掌中的历史、现实与未来,一切都是那么恬淡本真,却又风云激荡。
02
暌违二十余载,前不久我有幸再次见到作家,并与之畅谈。如果説一九九〇年代初我在虹口区三门路上海大学文学院中文系的文学写作课堂,见到的讲者吴正,是由我的老师隆重介绍的来自香港、奔波于滚滚红尘中的那个亦商亦儒的中年诗人、作家,那么二十多年后在香港北角丹拿山见到的,却是一个已经得道、常住仙界、偶尔下凡的大师级作家。此非溢美,实乃我的直感。
从面相、身形、气质乃至于此微妙折射出的内心,我直觉作家似乎经历了一次不可思议的时光之旅:在他年轻时,他已衰老过,而他即将迈向老年之际,却又历久年轻。
甚至他的样貌,都从我以前模糊印象中南人北相的高大汉子,蜕变成了一个清瘦矍铄的长者,不,他并无老态,只是我一时词不达意。惟二十多年不变的是那对发亮思索的眼睛,浓缩了人生几多智慧。奥,他俨然一个修道人了!时间对他失去意义。
果然,在聊天中,吴正偶然提到大约六年前,他因缘际会读到《金刚经》,触电般立刻通顺了某些人生困惑,从一个有四十年基督教信仰的教徒转向佛教。“但宗教其实是相通的。”他説。
如此高深的宗教哲学话题,不是我这样粗浅的后辈可以handle的。我更愿意在此刻将思绪拉回到《上海人》的阅读体验中。书中有些章节,在我年轻时读,可能是无感甚至忽略的,但今次重读,时而惊喜颔首,时而拍案叫绝。
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小説主人公李正之第一次从罗湖进入香港前后的那一段,正是差不多我于二〇〇四年、二〇〇五年两次来港的路程。不知为何,我当年就是喜欢乘坐火车,沪港直通车满足了我可以带多点行李,却又暗暗企盼火车永远朝前走不要停的童年时代就生出的痴傻念头。
至今记得二〇〇五年七月二十八日下午,我带着六岁的儿子从上海新客站出发,二十九日下午抵达九龙,与已在香港一间大学教书年余的先生团聚。二十多个小时的旅程,儿子在卧铺开心得上跳下窜,而我却怀着迷茫之心经过了《上海人》中写到的樟木头、石龙、深圳、海关边检……转瞬从罗湖抵达了红磡。人生之旅,岂止在作品中跌宕,更在现实中彷徨。
二〇〇八年十月,我在香港的第一份工,又是在《上海人》中反覆提到的李正之抵港后生活的北角一带。老天,人生场景与阅读经验的某种转换与相契,令我感慨和震动。人的命运,人类的命运在终极意义上是否就是相通的,兜着一个个首尾相接之圆圈,从终点到起点,起点又回到终点?
这些,绝不是我在大学时代看《上海人》会有的感觉。阅读体验只有迭加生活亲历,才更有绵软而深厚的质地。信然!
难以消褪的上海记忆——重读吴正《上海人》03
重读《上海人》,谈到心灵与情感的冲击,如今最让我铭心刻骨的,已不是正之、晓冬、乐美三个年轻人的情感纠葛,却是父子亲人间刻到骨头里的爱。尤其是主人公李正之的父亲李圣清对正之从起初的误解偏见到一点一滴的理解,刀笔如刻,入木三分。这不仅是父亲对儿子的理解,也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一个人格对另一个人格在平等层面的深刻体恤与理解,亦是对一个隔膜了二十年的中国内地社会与时代的理解,从表象到深层,从眼前到过往,从溪流沟壑到江海崇岭……
读到父子养和医院诀别那刻,我回忆起自己九年前与母亲上海诀别的艰难时刻,如此相似,感同身受,那一刻,犹如天崩地裂,心口阵阵发痛。当读到下面这段话时,我耳边惊起的是二〇〇八年五月二十四日我和姐姐几乎同时的哭喊:妈妈没走,她还在呼吸,肚皮还在动啊!
“就当一切人,包括那位穿白长褂医生的精神,也不得不被正之的那一番手舞足蹈的演辞所牢牢地吸引在了那张死灰色的脸上时,李老先生那一双自自然然合盖着的眼睑突然猛地抽搐了几下!这决不是正之的幻觉,因为在他的背后,在几秒钟惊愕的寂静之后,他感到几乎所有的人都朝着床上的那具躯体扑了过来的……”
如此充满张力却依旧理性克制的描写是吴正作品的主要基调。我想抑或缘于作家自青春时代就热爱诗歌,追求文字美学,故而在他的作品中,鲜见粗糙,多为精雅自然、浑然天成,正如沙叶新曾予以的评价 “《上海人》是诗与小说的完美结合。”
合上厚厚一帙《上海人》,我仍沐浴在作家营造的艺术世界里,情动于衷,不能自已。而香港与上海,已是人到中年的我心灵版图中再难割舍的双城!
难以想像,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十日,妈妈眼里那个怀着六个月身孕却还蹦蹦跳跳从虹桥机场奔向美国的我,再没有长时间在上海生活的记忆了。幸欤不幸?人生长河,这一刻我只想念上海,只想读与上海有关的文字。
于是,我找到了吴正先生的另一著作《东上海的前世今生》(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5),让自己沉醉在那个正在消失的美好的遥远的记忆里,不要醒来。
(本文曾获得2017首届深港书评征文比赛三等奖,收入于获奖文集《蛙声集》,并曾发表于香港《大公报》2017年6月26/27日及漓江出版社微信公众号,后被《深圳晚报》2017年7月2日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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