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给我讲过一个关于老鼠的故事。
当时他还是个小孩子,家里有个空房子,我奶奶把这房子卖了,后来买房人又转手给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
这个老人年轻时当过太监,不知为何却要跑到上党来住。思其原因有二,第一个原因,也许是别处仍在战乱,尚未解放,而上党地区一九四五年已经解放,比较太平;第二种可能就是他在八鬼乱京时,跟随光绪和慈禧逃到上党避难,又因某种原因被“抛弃”在这里。
如果是被抛弃,那一定是一路劳顿,生了场大病被扔下。
当年慈禧一行逃到山西,直奔上党,并在一个农家小院落脚数日。其随从众多,但这些人在皇家人眼里,不过是一群蝼蚁罢了……
据老人讲,他少年时因长得眉清目秀,又伶牙俐齿,而且还有些功夫,因此,就有了伴驾的殊荣。
皇帝一般情况下总是和言悦色的,常唤他下个棋,跑个路,有时还有赏赐,显得很好相处;其实皇帝的脾气最难捉摸,赢了他生气,输给他还不能让他看出来,一次走了个必赢的棋,皇帝输棋输得恼火,便一棋盘(木质的)掷过来怼破了他的眉角,他因此破相,留下一道疤。
伴君如伴虎。
宫里没见过皇帝太后的人一辈子也见不了,可以接近的却一辈子如履薄冰,过得心惊胆战。
他选择流落上党,而不是回去京城,大概是想脱离那些喜怒无常的主子,寻求平淡的民间生活吧……
老人很健谈,非常喜欢小孩子,常给小孩子们讲故事,或者给小孩子们传授一些打架技巧。当然,还有给孩子们分享他做的肉。
小孩子们也爱找他玩,一是喜欢听他讲故事,二是有肉吃。
当时人们平时不过年过节一般谁也吃不到荤腥,老人家里却几乎天天做肉吃,他把切成细长肉丝的肉用开水煮熟盛好,捣些蒜泥,用醋与蒜泥搅拌后,往肉上一浇,把调味一撒,搅拌调匀,肉便做好了。这时,醋蒜之香可以弥漫整个院子。这种肉吃起来不肥还很细腻,口感、质感完全与猪肉、羊肉不是一个层次。
要知道,当时肉可是很珍贵的,何况是味道远远超越普通肉的不知名的肉。
一天傍晚,父亲去找老人玩耍。
却见窗户被捂得严严的,屋里黑洞洞像夜里,门却开着一道缝。
老人示意父亲挨着他坐下,指着地中间那个大陶瓷盆小声告诉父亲,他设下了机关,那东西一会儿就来了……
果然,一个黑影鬼鬼祟祟钻进门缝,拖着长长的尾巴,一下就跳上大陶瓷盆,盆上盖一木盖,中间留一个洞,那东西一下子就钻进木盖的洞里不出来了。中了机关,它不是应该叫出声来吗?为什么却无声无息?接着,没等到危险信号的另外几个黑影同伙“吱吱”一叫,一个接一个跑进家里,跳上木盖,依次钻进洞里,再没出来,均无声息……
老人掀开木盖,父亲看见盆中似满满一盆糠,却不见老鼠踪影,直到老人用手拨开浮糠,露出下面的水,才明白老鼠们都沉入水里了,原来它们中了机关,只顾喝水,哪还能叫出声来?
用这个办法捕鼠真高明。
“抓够了。”
“不抓了?”
“要留些后路。”
“它们怎么办?”
“明天再处置它们。”
第二天,父亲早早就去了,想看看老人怎样处置那些老鼠。
却看见,老人正在砧板上剖杀一只已经剥皮剁头剁尾的老鼠,砧板上切好的肉条是那么精细,那么熟悉……
旁边,还有几张完整的鼠皮。
认识的人都知道,他常常过几天就会去供销社卖一次鼠皮。
当时不知为什么,供销社常年收购鼠皮,他交的鼠皮最大,质量最好,给的价钱自然也最高。
老人热情地招呼父亲,想让父亲观看他做肉的过程,教教父亲做肉的技巧。父亲哪里还能呆得住,他顾不上礼节,一言不发就跑了。跑到“煤灰坡(旧时垃圾堆)”就吐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父亲猜测这个老人食性异于本地人,一定是外省人。因为本地人只吃过鸡猪羊犬肉,再饿也不敢去吃蛇鼠蛙等肉,甚至连鱼也不会吃。
后来,老人仍给小孩子们分享他做的肉,但没有小孩再敢跟他分享了,只是缠着他讲故事。
老人看着自己做的“美味佳肴”再也没人分享,不由长长叹口气,自己吃起来……
父亲当时看到他失落的样子,心中生出一点愧疚,但没办法,他真的接受不了那些肉。
关于这个老人的记忆,也仅仅就是父亲给我讲的这些片段。他姓甚名谁,籍贯在哪里,后来怎么样了,都已成谜。因为,我产生这些问题的时候,父亲已经不在了。
只知道父亲成年后遇上大面积的严重饥荒,每逢饿肚子时,就会想起这个老人,脑补一番这个老人做的肉。
可惜的是,在那个严重饥荒的时代,曾经丝毫不招待见的老鼠,人们连根鼠毛都找不着。不知是饿死了还是被捕光了。
(二)
幸运的是,小时候赶上了饥饿时代的尾巴,以至于对饥饿印象深刻。当有人黑莫言描写的饥饿是谣言时,我认为这些人要么是没有经历过饥饿的黄口小儿,要么就是在大家饥饿时他家享受着某种特权没受到饥饿的威胁。
人们处于极度饥饿的状态时,看见酥脆的旧砖头也是能提起食欲的。当食物极度匮乏,老鼠、毛虫都已是难得的美味。
去年,粮食丰收程度强过往年。这就预示着今年会鼠患严重。
出现鼠患是很正常的事,所以看见老鼠也不值得人类稀奇。
地球本就属于万物,不止属于人类。
作为万灵之一的老鼠,其数量自古大于人类数量,繁殖能力也远非人类可比。
当一只老鼠登上头条变成鸭子。我又想到人类中两条腿的“硕鼠”,它们对老百姓才是最致命的公害。
一只老鼠顶多是夺人几斤粮食的生灵,而一只“硕鼠”却是直接把无数百姓血吸干的怪物。
与于国于民毫无用处的“硕鼠”相比,老鼠反倒显得无比可爱了。
它的须是制毛笔的上好原料,它的皮毛很好,而且它五脏皆可以入药。史上每一个荒年,无论天灾还是人h,老鼠都会挺身而出,成为人们的应急备餐。
如果有一天世界上的老鼠灭绝了,人类也好不到哪里去。
万物相生相克,任何生物的存在都有其存在的理由,从来不以人的喜厌而生灭。
无论何物,都有灵气。不要在不需要它时,视做废物眼中钉欲使其灭绝,而在需要时想临时抱佛脚却再无佛脚可抱。
(三)
万历年间,每天中午,三四十度高温下,街上仍有三三两两的七十岁以上的清道工在值守。
他(她)们满头白发,坐在石阶上守护着他们扫干净的马路。时尔劝劝放狗的,怕他们的狗到处拉屎;时尔拿着竹钳把行人扔掉的垃圾捡起来放进袋子。
他们为什么如此勤勉?
因为去年从别处调来个新知县。
县太爷每天精神抖擞,在街头“微服”私访,然后画影图形亲揭弊端,到处张贴。画狗屎,画落叶,画街头小贩,画对联……导致街工常被狗主训斥,天天守着街树扫落叶,货郎小贩出不得门,上不得街,对联未过完十五就被揭去……
就是不画坏掉一年的路标,挖断数年仍坑洼着的马路,覆盖半个巷口的废墟……
前者是吓唬七八十岁的街工。一堆狗屎有可能扣他们二百枚铜钱。
而后者却是他自己的责任,他怎么可能画自己的不作为?难不成扣自己二百枚铜钱?
万物皆有灵,硕鼠最无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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