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知的游历(陈丹青)
从日常的言谈来看,陈丹青绝对算不上是一个好好先生,爱憎都是非常强烈。可他的书名却偏偏都起得异常低调:《退步集》、《荒废集》、《草草集》、《多余的素材》......所以说,这绝对是个嘴上极端谦虚内心却异常高傲的大叔啊。
而他的首部游记,名字也是类似的风格---《无知的游历》。
说起来真是令人羡慕,《华夏地理》的主编叶南亲自邀约,请陈丹青每年去一个国家走走,然后将所想所感写出即可,然后一字不改的全文刊出。这位主编很是仗义,行程的费用全部提供,堪称诚意满满。他这样做自然有自己的考量:
我期待并试图促成中国人看世界的旅行文学,但并不是中国人如何印证西方人已经发现的世界,而是写出中国人自己的眼光。发现,并不仅仅意味着登上最高的山,潜入最深的沟,越过最后一道自然屏障而抵达前人未到之处---如果是这样的话,西方探险家没有给我们留下太多的机会---发现还意味着从熟视之物看出新意,从平凡之物看到美,从混沌中看到秩序,从无情中写出有情意,游记,是考验观察和见地的文体。
很有想法的编辑不是吗,可因为思路不符合杂志惯例,叶南于2011年底从《华夏地理》辞职,所以陈丹青的游历也就从09年延续到11年为止。三年时间,他分别去了土耳其、俄罗斯、德国和匈牙利,成果就是三篇长长的游记,最终结集成了我们面前的这本书。
陈丹青的老师木心曾经说过:今后诸位走访列国,必要熟读该国的人物和史迹,有备而去,才是幸福的出游。我个人其实非常认同这样的观点,至于陈丹青----“人的才智,实在勉强不来,这样神游的知识、知识的神游,我偏是天生不会”,你猜他是不是故作谦虚呢?
待飞机落地,入了宾馆,然后抬脚走到马路上,我于这国家的认知---倘若走在马路上也可算作认知的话---这才刚刚开始:直白的说,新到一国而使我油然动衷的一刻,正是无知。
这正是陈丹青旅行的态度,也是对于书名的破题。
土耳其,陈丹青的着眼点在伊斯坦布尔,一直流连于圣索菲亚大教堂和蓝色清真寺之间。到底是画家,他最关注的是那些令人惊艳的镶嵌画,在不经意间颠覆了许多我们习以为常的艺术观念。我们一贯以来都对于文艺复兴给予极高的评价,相应的,则认为中世纪艺术要粗糙的多。可站在那些被伊斯兰墙饰覆盖因此恰好躲过了岁月侵蚀的基督教镶嵌画之前,陈丹青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后来文艺复兴的《圣经》画实在太过温柔,十三、十四世纪意大利人的优美绘画已然预告了所谓的“现代性”:在描摹圣主的同时,他们渐渐爱上了人间。我久已就范于文艺复兴那令人目迷而软化的美,每见刚正的中世纪壁画,其实心生惧怕:那才是真的信仰,真的信仰于是有艺术的力。越是古早的宗教画越是风神凛然,拜占庭画中的耶稣与徒众个个是一副拯救世界的狠劲,眉目胡须莫不表现出断然革命的神情。
近世油画的惟妙惟肖是在期待人间的目光,那目光因为科学知识---即人类那点可敬可怜的小聪明---而兑现了视觉的所谓真实性,导向文艺的理性。而在密密实实的镶嵌石缝中,当早古的信众认为耶稣的脸庞和目光,我猜,他们确信那是神迹。
或许,当我们再次面对中世纪的艺术作品时,可以和陈丹青一样,放下现代人的傲慢,换一个角度去欣赏和体味。
除了伊斯坦布尔,陈丹青还去了小镇塞尔丘克,那里有以弗所的遗址。以弗所是古希腊时期的著名城邦,提出“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河流“的赫拉克利特就是当地人。而另一个名声太大的女人则是在这里去世的---耶稣的母亲,圣母玛利亚。
在无数文艺复兴的绘画雕刻中,我无数次见过无数的她。她的旧居竟在这里吗,我终于确信世间真的有过一位女子名叫玛利亚,迁来这里前,她在各各他眼看自己的儿子钉上十字架。
以“李斯特诞辰二百周年”为线索,陈丹青从德国、匈牙利一路走过。这段旅途似乎故意避开了如柏林这样的大城市,所到之处都是一些小城,出名一点有魏玛和布达佩斯,而拜罗伊特、梅宁根、艾森纳赫这样的城市则是绝大多数人都是闻所未闻的。
说到魏玛,大家应该都会想到歌德和席勒,而李斯特则在1848年被魏玛宫廷任命为“大公府非凡音乐主管”,二十世纪初,影响世界建筑的包豪斯学院在这里建立。
“魏玛光荣三百年,统统交付三个名字、一所学院---欧洲真是疯了”,陈丹青无比感慨道:
诗人、音乐家、建筑家,有那般重要吗?清初的朱耷、石涛、王时敏、王鉴、王原祁、恽寿平、渐江、髡残......他们的墓园故居在哪里?他们在同胞后人中享有半点光荣吗?除了一小撮画画的家伙,谁在乎这些画师和僧人。
“写出中国人自己的眼光”,这是叶南当初所期盼的,我想当他看到这些文字时应该会感觉没有所托非人。
三年间的游历,陈丹青将最多的热情、最详细的笔触给了俄罗斯---那里有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有列宾和苏里科夫......虽然是游历于这个叫做俄罗斯的国家,但陈丹青的目光分明是穿越了整个苏联,凝视着昔日的那个老大帝国,他称之为“旧俄”。
当年林达带着一本《九三年》去了巴黎,而陈丹青去俄罗斯则硬是带了七本书---四卷本的《战争与和平》、上下册的《安娜-卡列尼娜以及《复活》,他一直强调人到中年几乎丧失了阅读小说的兴味,所以对托翁绝对是真爱啊!
毕竟是画家,到了俄罗斯,首先遭遇的不是托尔斯泰,而是苏里科夫。很有意思的是,在步入莫斯科特列季亚科夫美术馆后,他居然刻意避开了苏里科夫和列宾两位大师的馆藏:会失望吗?究竟是怎样的呢?这里颇有些“近乡情更怯“的意味在。
信步转弯,进入那位专事描绘俄罗斯和土耳其争战的魏列夏庚专馆,扫视一过,猝不及防的,被走廊尽头最后一馆的馆门所框限的一副巨大画幅的局部,凝着斑斓浓郁的蓝调子,拥挤着那组再熟悉熟悉不过的群像的中间部分,远远的,不幸,我提前看见了苏里柯夫庞大的《女贵族莫洛卓娃》---1976年,拉萨寒夜,我缩在床上好久好久凝视这幅巨作的画片,确凿记得画中所有的脸。再也逃不掉了!
不知为何,看到这段突然觉得有些感动。年少时魂牵梦萦的东西突然就这样出现在了眼前,究竟是种怎么样的感觉。
虽然怀着对于托尔斯泰的无限热爱,但陈丹青到了俄罗斯之后的目光并没有只放在他身上。如前所述,在莫斯科苏里柯夫和列宾让他如痴如醉,而到了圣彼得堡他又流连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普希金和阿赫玛托娃的故居,他写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苦味、写普希金的华贵、写阿赫玛托娃的现代感,如果这样都还算无知的话,那么我们平时里的旅行究竟算是个啥!
旅途的最后,陈丹青来到了雅斯纳亚---波里亚那,那是托尔斯泰的庄园,也是他的墓地所在。一直知道托翁是个大地主,但到了这里才能真正体会到他当年是怎样的生活优渥,也只有到了这里或许才会更深切得理解他晚年的悲悯和痛苦究竟是怎样的意味。但令人惊讶的是墓地的简单,只是一处简单的草坟,没有任何装饰,边上只是用细树枝简单做了栅栏,任谁都可以直接走到坟边。如果不做说明,有谁能想到这就是那位世界级文学巨匠的墓地?
陈丹青最后心满意足的离开了,我们跟随着他也是收获满满。这一路走过,深知他所谓的“无知“只是场面话,反倒是印证了木心的那个观点。所以啊,朋友们,多读点书总是没错的。从最务实的角度来看,出去旅行,同样的票价你看到的东西都能比别人多出许多来。
六神磊磊读唐诗(六神磊磊)
现在市面上解读唐诗的书很多,仅在2017年我就读过《在唐诗里孤独漫步》、《我的唐宋兄弟》和《大唐诗人往事》三本。这几本书都是按照时间顺序一位位诗人写了下来,从王绩到李商隐,用通俗的语言介绍一下诗人的人生经历,然后解读几首代表作。整体构架差不多,反正我看完之后都没留下什么太深的印象。
如今那个号称专业是“读金庸”的六神磊磊也开始解读唐诗了,他对自己的作品有着非常明确的定位:
只要你认识常用汉语,懂得二十一世纪的汉语,你就是唐诗的有缘人。你和唐诗的距离,真是只隔一道矮矮的墙而已。
我给自己的定位,就是一个翻墙的人,帮你翻过唐诗那道墙,去折出几枝带露的花来,拿给你看。喜欢的话,你就可以自己去正门参观。
很明显,六神磊磊的这本书主要是想引导你对唐诗产生兴趣,如果想看比较深入的解读,那不妨去看顾随、叶嘉莹等诸位先生的作品。
六神磊磊能拥有那么多的公众号粉丝,首要因素就是有趣,这一点在这本书里也得到了充分展现。把自己懂的事情用一种有意思的方式说给别人听,这其实是一种非常难得的天赋,翻翻市面泛滥成灾的各类通俗读物就不难发现,很多人都不大具备这种能力。
书中是这样介绍几位名诗人的科考经历的:
一个叫王昌龄的京兆人说:我要高考。
一个叫孟浩然的湖北人说:我要异地高考。
一个叫李白的安西人傲然一笑,说:我要保送。
一个白衣少年淡淡一笑,留了个言:我要选秀。
书中是这样介绍白居易的《秦中吟》十首的:
《秦中吟:我在首都长安一带看到的不良风气》:
《议婚:当前首都民间婚姻中的嫌贫爱富现象》、《伤友:长安一带社会交往中的不良风气》、《五弦:京城一带非物质文化遗产濒临失传》、《买花:首都部分达官贵人生活腐化一掷千金》、《不致仕:浅谈当今大唐一些中高层领导干部不肯及时退休的现象》、《重赋:皇上设私库搜刮民财两税法形同虚设》......
我觉得这才是通俗且有趣的写作。
而在介绍了白居易的很多所谓的“负能量”诗歌之后,六神磊磊特别强调,即使写出了这些诗歌,白居易也并没有被打压,那些作品也没有被禁绝,甚至在他死后唐宣宗还专门写了一首诗表达哀悼。
这是超越了我们经验和常识的一幕:一个东方专制王朝的皇帝,在深宫之中,正悲伤、真挚地怀念着一个无数次批评自己的王朝、讽刺自己的官吏、揭露自己先人八卦、丑化自己先人形象的诗人。
中唐丢掉了繁荣,没有丢掉气度;丢掉了强盛,没有丢掉自信。
你看,在通俗有趣的同时,你还可以有一些自己的思考。
我觉得这本书要比之前看过的那几本要好看,不仅仅在于六神磊磊的文字确实很有趣,更在于他的书中能看到整个时代,而不单单是一个个诗人的故事和八卦。他让我们知道今天能够读到唐诗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让我们知道谢朓之后王勃之前的诗歌江湖是多么的寥落和沉闷,这是历史大势,是理解唐诗非常重要的知识背景。
对比一下那些同样伟大的武功秘籍吧,从凌波微步到六脉神剑,从九阴真经到北冥神功,都无一例外湮没了。降龙十八掌到元末就只剩十五掌,最后统统失传。它们的拥有者都是强横的武士,却没能保住这些经典。
相比之下,守护着我们的唐诗的,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他们呵护着脆弱纸张的卷册,他们的藏书楼建了烧、烧了建,编的书印了毁、毁了印,仍然让五万首唐诗穿越兵燹水火,度过重重浩劫,直传到了今天。
六神磊磊没有像很多人那样一个诗人安排一章,比如“初唐四杰”就是放在一起写的,这样彼此间有所互动的群像其实还挺好看的。当然也有一些诗人是单独成章的,比如李白、白居易、李商隐,而杜甫一人则占了四个章节。是的,杜甫应该是作者最爱的诗人了。他写杜甫的交际圈、写杜甫与妻子的伉俪情深、写杜甫描写女性的诗句的精妙,当然,还着力写了杜甫的怀才不遇。很多人写过杜甫,写过杜甫的不得志,但唯独看了那篇《杜甫,一个小号的逆袭》,我有了感动的感觉,为那个千年前的小人物千年后的伟大诗人感到悲伤和遗憾。
是的,在这一生,我终于没有什么太大的成就。一直到死,我的粉丝也不多。
年轻的时候,我也轻狂过。但和什么李白呀、高适呀、岑参呀、王维呀相比,我的成就真的没赶上,他们都好有才。
不过,对朋友,我做到了仗义、有爱、感恩、有始有终。
对粉丝,我做到了坚持更新,我写了一千五百多首诗。
我做了一个小号该做的事。
他闭上了眼睛,“子美的诗”也永远停止了更新。
不是每个著名诗人都能在这本书中独占一章的,但偏偏有两个“非著名”诗人各占了一章,他们是司空图和聂夷中。
应该很多人和我一样,完全没听说过聂夷中这个名字,在大唐诗歌的璀璨星空中,他实在是太不起眼了。他没有像苦吟派”那样精心琢磨遣词造句,更没有写出过什么众口流转的名作,只是老老实实得写出自己眼前的所见: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米。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
这是一个最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发出的最有力的质疑;是一个最微小的身躯,发出的最大的声响。这声音,和千年前的《硕鼠》《伐檀》一样有力量,和百年前杜甫的“三吏”“三别”一样有力量。
司空图其实还好,虽然不算特别出名,但毕竟很多人都知道他的《二十四诗品》。不过六神磊磊着重写的不是他的诗歌成就,而是他在唐朝灭亡后选择了绝食而亡。一个绝不是冥顽愚忠的人,一个懂得明哲保身的人,为什么最后会做出这样的抉择呢?
这就是人可宝贵的---了解之后的拒绝,渊博之后的专注,选择之后的坚持。
别忘了,司空图是一个美学家。他的死,与其是道义上的选择,我更宁愿相信他是美学上的选择。因为朱温等人支配的那个世界太恶、太残暴、太丑陋了,作为一个对“美”有洁癖的人,他受不了,他无法与之同存于世。
我曾经想过很多遍,要以哪一个诗人的故事来结束唐诗的故事。才气四射的罗隐?风流的韩偓?精致深情的韦庄?甚至是诡谲脱俗的段成式、更有八卦可聊的花蕊夫人?但最后还是决定用司空图来结尾。唐诗是美的高峰,当它接近三百年的历程走完时,能得而有这样一位诗人、美学家作为收束,也算是一种圆满。
读完这本书后,并不能帮助你多背很多首唐诗,但或许你会想去买来一本《唐诗三百首》,去细细看一下这些难得熬过无数世事风霜来到我们面前的璀璨明珠;或许你会想去查一查杜甫的生平究竟是怎么样的,重新认识一下这个我们貌似无比熟悉其实却又非常陌生的伟大诗人;或许你会想去找一找那些“小诗人”的诗,看一看属于他们的坚守和荣光......这样的就够了,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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