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额尔古纳的野地,有一块特殊的墓碑。
树叶散落乡路,被马车轧进泥土。枝条裸露着胳膊,如同雨水中赶路的筋疲力尽的女人。这儿秋天比别处更疲惫。行路中,我被一丛野果吸引,橘色的颗粒一串串挂在树上,像用眼睛瞪人。我摘下一串看,正想能不能尝尝,脚下差点被绊倒——一块墓碑埋在灌木和荒草间,后面是矮坟。
碑文写道:李素莲之墓。
荒地之间遇到墓茔,我想不应抽身而走,坐一会儿也好。这就像边地旅行,见到来人打招呼一样。坐下,不经意间,看到水泥制的墓碑后面还有一行字。
妈妈我想……
想字下面被土埋住,扒开土,是一个“你”子,这个字被埋在被雨水冲下的土里。
我伸手摸了摸字起凹,是用小学生涂改液写的。字大,歪歪扭扭如同奔跑,踉跄,摔倒。写字的人也像小学生。
转过头看墓碑正面,死者生卒年代为1966——1995。活了29岁,碑后写字的人该是他的孩子。
这么一想,心里不平静,仿佛孩子的哀伤要由我来担当,她是怎么死的?她死的时候孩子多大?我想他如果死于分娩,孩子也没有什么大的悲伤,但不像这个人的情况。孩子分明和母亲度过了许多日夜。母亲故去,他在夜晚睡不着的时候,特别在黄昏——人在一天中情绪最脆弱的时候,常常想到母亲。
妈妈不在身边我特别害怕呼啸的风声,和树梢交缠。一阵阵起伏不定,害怕不停歇夜雨,害怕敲门声,狗吠。
现在这个孩子比我害怕和好忧伤的事情更多。我和母亲仍然生活在一起。他的母亲却远行了。在节日,在有成绩和挨欺负的时候,或者不一定什么时候的时候,他都要想起母亲,我仿佛仿佛看到一双儿童的眼睛,泪水沿着眼眶蓄积,满满的,顺着眼角流下他独自一人来到这里,写下:妈妈我想你。
“你”字被土埋住了,让人心惊。的确,“你”被黄土永远埋在这里,这是孩子家人早已知道却谁都无奈的事情。
我想的是这几个字的力量多么大把一个人身上的劲儿都卸掉了,对于我来说,仿佛如此。
人常说颜真卿《祭侄稿》字含血泪,说书法家心境和意境相合之时的惊心动魄,还说司马迁,方苞的文字含恨如石。墓碑后面的这句话,其孤兀也足以把人打倒。
如今词语泛滥,换句话是到了一个不尊重语文的时代。人们在使用汉字——不需要交费,不需要限制的物资时,尽情挥霍,歪曲,作假只在网上。和官样文章中随处可见。然而尊重文字的人还在。是他为心声,写字的时候会流泪,刘素莲的孩子正是留着泪一笔一笔写下这五个字。有人这么写字,是汉字的福气。
“”妈妈我想你”一个可爱可怜的孩子,拿着涂改液在妈妈的墓碑后泣书写下自己心中永远的呼唤,然而,那永远停留在29岁的妈妈却再也无能伸出温暖的双臂将宝宝拥入怀中轻抚,短暂的母爱。只化作了一块儿冰冷的碑石。不知有多少次,这可怜的孩子,默默地来到这埋葬母爱的墓边哭泣,不知那年轻的母亲是否在天有灵,会抛下几缕清风抚去孩子脸上的泪痕,会撒下几朵野花,温暖孩子幼小孤苦的心灵。
“妈妈我想你”,人生有悲凄,谁能将那生离与死别参透。我不知道孩子在母亲离去的那一刻如何承受下与母亲从此不再相见的悲苦绝望。不知那个孩子如何在每天想妈妈的煎熬中成长。只知道这几个写的一点技法也没有了汉字。击碎我多愁善感的心灵。相伴的是泪水滑落双颊。嗓中哽着无名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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