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雪

作者: 江风门门 | 来源:发表于2019-02-13 14:19 被阅读16次

      去邻居阿姨家做客,地龙烤得暖烘烘,阿姨一个人坐在客厅中心的地毯上,见我们一家到访,拍着桌子笑眼弯弯:“来来坐,有小云朵最爱吃的烤饼干。”

    “小磊又出去跑生意了?”妈妈坐在阿姨身边,环顾空荡荡的客厅。

    “是哦,叫他不要买这么大的房子,平白给自己添负担。”阿姨摇摇头,却是宠溺的笑盈了满眼。

    阿姨是前几个月才搬来的,偌大一栋别墅,只住她和儿子小磊两人,平日里小磊忙的不见人影,阿姨却总爱满小区溜达,人又大方又精明,很快就和全小区打成一片,人人都爱和她交往,我们家占着个邻居的便宜,与她更熟些,也才知道,热情开朗的阿姨已经守了三十年的寡,只知道是车祸,当年人人艳羡的小鸳鸯就这样被拆散了。

    “从前想想就要哭,现在就觉得没什么抗不过去的了。”

    提及这些的时候,阿姨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

    “呀呀下雪啦!爸爸快带我去堆雪人!”谈心至中途时,小妹妹猛地跳起来,指着窗外不知何起飘扬起的鹅毛大雪,激动得满脸通红。

    “小云朵憨掉啦,才刚刚下呢,有积雪才可以堆哦。”妈妈笑着刮小妹妹的鼻子,看向窗外,“不过这么大的雪也好多年没见到了。”

    全家人的注意都被窗外的雪吸引,一时间竟也没人说话,直到阿姨一句轻声:“那天的雪也是下得这么大……”

    爸爸妈妈惊讶地回头,阿姨已将目光转向小妹妹,笑眼里是无尽慈祥:“那天小磊也是这样得想堆雪人……”

    “我和阿峰是那年三月底结的婚,阿峰会修电器,我们家那块儿的小镇没生意,到底是年轻人,我们一商量就决定来最近的K市闯荡,没有婚礼没有蜜月,两张结婚证一间出租屋,我觉得我过得比谁的幸福。

    阿峰细心得不像男人,我的生理期他记得比我都牢,每天上班前都要在我的布袋子里装一打卫生纸,他若是回来得比我早,一进门准能闻到我最爱吃的辣豆腐味儿,有时我犯懒不收拾屋子,下班回家所有的乱衣服都已经整整齐齐。

    我跟家里姐姐妹妹闹不快,能气得整宿睡不好觉,却只要阿峰温言劝我两句,这气定能消掉,我说他嘴里撒了蜜糖,他就会搂着我问我要不要尝尝,羞死人。

    都说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却总能感觉到比常人口中更甜蜜的爱意。

    小磊在婚后第二年出生,阿峰变得更加细心,我性子懒,小磊的一切都是他管,有时孩子半夜哭闹,喂完奶也不愿休息,吵得我心烦意乱,阿峰抱着他躲到出租屋外的走廊口,好不容易把孩子哄睡着,回房的时候我自责让他辛劳,他笑着摇头,月光下他眼里的蜜多得要流出来。

    有了小磊阿峰就不愿再挤这个小出租屋,怎么也想给孩子一个好住处,整日早出晚归,回家还要哄孩子,几个月下来人都消瘦了不少,我心疼他,他却只说苦了谁都不能苦到小磊。

    阿峰唯一的消遣就是与几个朋友聚在一起喝酒,一喝就到深夜,回家倒头就睡,虽然也恼人,但我见他工作生活都挺苦,一年也喝不了几次酒,便也什么都不说,倒是他自己第二天醒过来,自责地不得了,好久都不喝酒,我看着他的模样,幼稚得像个孩子,心想我这是哪里修来的福气,摊上这么个男人。

    小磊两岁半的时候我们总算攒够了钱,还找朋友亲戚借了些,在K市还不错的地方买了间二手房,不大不小,装修完好,干净整洁,相比之下那小出租屋就像老鼠洞,看完房子我们恨不得第二天就搬过来,阿峰的母亲迷信得很,“黄道吉日”“二手房动一动”这些话天天绕在我们身边,不得已我们才忍着没搬。

    七月二十八这个黄道吉日实在离得太远,阿峰见我心急,提前开始收拾,一个包袱一个包袱打包好,连我的打衣针都整理妥当,刚到七月就搬了进去,原屋的家具都没动就住下了,阿峰母亲见我们不听话,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后来出事之后我才想到这点,怨恨自己为什么不肯多等几天。

    阿峰人缘好,这次买房子大放血,几乎动用了所有资源,欠了朋友一屁股债,虽然没一个人有丁点犹豫就爽快借了,但阿峰总觉得不好意思,比从前更省吃俭用,连平时最爱唱几首歌逛逛商场家电区,现在也根本不顾了。

    我记得他一直想要一台音响,每次路过商场家电区都要徘徊好久,但他从来不说,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跟我结婚后他几乎没好好过过自己的日子。十一月是他的生日,我默默打算怎么着也要买个音响送给他,一想到他那惊喜兴奋的样子,我就盼着十一月的到来。

    他生日快到的时候,我差不多攒够了钱,那段时间工作得实在辛苦,我二哥正好从县城来看我们,阿峰推搡着我和小磊去县城度个假,他说那几日他有朋友从外地来,他恐怕照顾不来我和小磊,硬要我去县城。我知道他是看我辛苦想让我放松,心里想着正好回来给他个惊喜,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小磊还舍不得他,阿峰说等他回家就带他堆雪人打雪仗,小磊才愿意跟我走。

    临走的时候小磊紧紧地盯着他,他做了个打雪仗的动作,还后仰着假摔,小磊被逗得咯咯笑,我看着他们父子俩,心里蜜一样得甜。

    到了县城小磊玩的不亦乐乎,心里还念着爸爸,回家前一晚我心满意足地抚着装了音响的盒子,小磊不肯睡,我哄他明天就能见到爸爸了,还笑他心急不过三天不见,其实我自己比谁都急。

    座机响起来的时候我就觉得是阿峰打来的,他肯定也想我们了,我接起电话,对面很嘈杂,我却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阿峰朋友的声音:

    小丽,我对不起你啊,阿峰好像,快不行了……

    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哗啦一声撕裂我全部的心情,我差点没能抓稳座机,全身都在发抖。

    那一刻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就只是觉得眼前一片空白,什么都听不见了。不行了,什么叫不行了呢,还能听听我买的音响吗,那个可贵了呢,还能抱得动小磊吗,小磊可粘着他了,还能还得了钱吗,他可最讨厌欠人了,还能……

    “妈妈妈妈你快看,下雪啦下雪啦!哦哦哦,爸爸可以带着我堆雪人啦!”

    小磊指着窗外突然飘扬的鹅毛大雪,兴奋地满脸通红,我眼前模糊一片,一个踉跄跌到地上怎么也爬不起来了,怎么回事呢,怎么连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呢,我还怎么回家跟阿峰一起陪小磊玩呢,他又要一个人辛苦了……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来的医院,只记得阿峰躺在急救室的床上,一只手坳成了U型,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身体却蜷在床上只有一小坨,满脑子都是血,身上插着各种各样的管子,已经失去了人形。我越看他越小,就像小磊刚出生那个样子。

    我趴在他床边,捏着他的手颤抖着喊他的名字,跟他说我的事,买给他的音响,还有我们的小磊,他却没有任何反应,我哭得几乎看不见东西,骂他一点不心疼我,动都不动一下。

    直到医生要带他做二次手术,亲戚才来拉开我,我拼命挣脱,大喊他的名字,回光返照一般,他突然睁开了眼,蠕动嘴唇:“是丽丽吗?”

    我尖叫着拍打地面,几乎是闪电般扑到床前,用力回应着“是我是我是我是我”,他却彻底没了动静。

    是那种毫无生气的没有动静,仿佛刚才那细若蚊呐的四个字已经用掉了他全部的力气,心电图还在波浪前进,我却好像能看到一团黑气遍布他全身,就像小时候我给太爷爷送葬时看到棺材里的太爷爷的样子。

    就像尸体。我从那刻就知道,阿峰没救了。

    心里突然空了一大块,我觉得我一定像个傻子似的,被拖出急救室,小叔子把我拉扯到座位上,小姑顺着我手背不断来回抚摸,我能感觉到她的手茧快要蹭破我的皮。

    “小丽放心,没事的……”

    “莫怕莫怕,医生告诉我了,手术成功概率很高……”

    “都怪我,如果我不……”

    周围的声音嘈嘈杂杂,眼前浮现的是来来往往凌乱慌张的步伐,手背上传来的痛感让我知道我还活着。

    我想起了我和阿峰的点点滴滴,放电影似的一幕幕略过,每一个定格的画面都在我面前闪烁,然后消失。那一刻我仿佛置身冰川之巅,暴风雪呼啸而来,一切都在迅速融化,我看着每一粒冰石化作海水,巨大的山峰急速下降,一望无垠的海洋似乎下一秒就要将我吞噬,我却只能坐在原地毫无办法。

    那一刻我才知道,等待死亡远比死亡本身更可怕,而我恰好将要经受这两种极刑。

    也是那一刻我才知道,一颗心死了是怎样的滋味。

    手术在八个小时后结束,医生摇着头走出来。

    “脑部血管大爆裂……太平间,最后一面吧。”

    护士推着一张带血的床移向电梯,我看到洁白的床单下扭曲的阿峰,亲戚们哭喊着扑向他,医院内霎时一片狼藉。我想再去捏捏他的手,哪怕只有一丁点的温度,我都愿意拿命去换。可惜我才刚从座椅上起身,眼前瞬时一片漆黑,我能感受到的只有疼痛和冰凉。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已躺在家中,床边守着一群人,阿峰的老友袁博见我醒来,饿狼似的扑过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哽咽,扇着自己耳光,劈啪作响。

    “都怪我非要喝酒,阿峰是好人呐,我害的他喝酒,我还拉着他横穿马路……怎么撞死的就不是我啊!小丽你打我吧,打死我吧,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小磊啊……”

    我连一眼都不想给他,就是打死他一千次一万次,我的阿峰也再回不来了。

    “滚……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你……”

    这是未来三天内我说的唯一一句话。

    夜深人静,亲戚怕我照顾不来,带走了小磊。我独自一人待在新家里。只住了四个月的新房,温馨的布置,在我眼里比地狱十八层还要冰冷,我知道这屋子再也不会有从前那样温暖的时候了。

    再也不会,再也没有,多么可怕而现实的四个字啊,阿峰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再也没有阿峰了,那些发生过的甜蜜的温暖的都没有了,永远永远,就算我结束了这辈子,也再也没有了……想到这儿的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死亡的可怕。那一晚,我坐在床上,放声大哭,比新生儿降临人世哭的还要凶,比得知自己将要离世哭的还要绝望。

    阿峰的葬礼在三天后举行,我连火葬场都没进去,好像只要我不看他,他就不会走。小磊抓着我的手,脸涨的通红,拼命跺脚,哭喊着要找爸爸。

    同行稍年长的孩子告诉他: “你爸爸死啦!”

    “我知道他死了,可是他怎么还不来接我,我们要一起堆雪人的!妈妈妈妈,爸爸怎么还不来!”

    我蹲下来,看着撒娇着急的小磊,冰冷着语气一字一句地告诉他:“爸爸死了,爸爸再不会来了,死了,就是没了,就是你见不到了,知道吗?”

    小磊被我吓到,去拉他舅舅的手,要见他爸爸。我二哥看孩子可怜,抱着他进了敛尸间,回来后孩子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一句话也不说了,也不说找爸爸了,在我身边坐着,安安静静。

    我捧着骨灰盒回家的路上,指着盒子对小磊说:“看到没有,这就是爸爸了,再也见不到了,以后不要再跟我找爸爸了。”

    小磊眨眨眼,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但看他的样子,我心里酸的不行,眼泪决堤似的流。

    “妈妈不哭,小磊陪妈妈。”

    我已泪流满面。

    回家之后我才发现生活远比想象中困难。阿峰走了,所有的担子都落在我身上,可离了他的我简直是个生活白痴,孩子照顾不好,卫生打扫不干净,工作忙不过来……看到饭桌,我想到从前和阿峰一起吃饭,看到电视,我想到阿峰最拿手的就是修电视,就连走在街上听到张学友的《吻别》,我都能想到这是阿峰最喜欢的歌。

    我知道我陷进去了,无法自拔,每天的生活就像行尸走肉,可我宁愿这样,也不想开启新的人生。我妈妈见着心疼,劝我改嫁,我们因为这事不知吵了多少架。

    “出事之后他们刘家的人找过你吗?给过你一分钱吗?问过你一句吗?你才二十五岁,他们家人对你这样,难道你还要给他们刘家树贞节牌坊吗?!”那天不知怎么吵了起来,妈妈的语气比以往更激烈,一字一句枪炮似的发射出来。

    "妈你听好了,您这辈子都别想看到我再成家!”

    我到现在都记得我当时坚定的语气。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劝我改嫁,也再没有人管过我,我就这样陷在自我的沼泽里,疯狂回忆,潦草生活。

    运气好的时候,晚上做梦梦到他,就在那里,手里拎着个玩具要给小磊,手脚完好,还冲我笑,我激动得全身发抖,心里乐开了花:我就知道是假的嘛,什么车祸,不都是自己做的梦嘛,呸呸呸!我好想好想冲过去抱着他,我拼命地跑啊跑啊,怎么也跑不近他,我急得跺脚,气上了头,一下惊醒,满头大汗,眼睛湿湿的,盯着天花板好久都睡不着,反应过来的时候又拼命想睡着,盼着再见他一面,盼着再跑一次,看看能不能追上他。

    后来我把枕头换个方向对着门口,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就盼着他能给我显个灵,哪天夜里就在门口了。这个习惯保存了二十多年,我连他一面也没见到。

    阿峰死了,但在我心里永远活着。”

    故事说完,阿姨摸着小妹妹的头,窗外的雪早已积了厚厚一层。

    “去堆雪人好不好,你不是一直盼着能堆雪人吗?”

    爸爸妈妈擦掉眼泪,应着欢呼的小妹妹走向门口。

    我呆坐在原地,仿佛看到雪地里有那么一个男人,拿着话筒唱吻别,满脸都是幸福。

    “我和你吻别 在无人的街

    让风痴笑我不能拒绝

    我和你吻别 在狂乱的夜

    我的心 等着迎接伤悲

    想要给你的思念 就像风筝断了线

    飞不进你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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