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夫的儿子先请了假带父亲去大医院检查,随后女儿出差回来也请了假到医院看望父亲。
一圈检查化验下来,情况不容乐观,肝脏严重病变,治愈的希望不大,可行的治疗方案也有,就看患者自己身体配合的程度和治疗费是否充足了。
大姐从得知大姐夫的病情以后,眼泪就不曾停过,她懊悔自责没能及早发现大姐夫的不适,以致拖延成重病。又责怪大姐夫为什么在肚子感觉疼时不早一点吭声,她说别人远天远地的都赶到这个城市的大医院来治病,自己就近住在这里却不早点去看。但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只能尽力医治。
儿子女儿都请了假在医院陪护照顾父亲,他们找最好的专家制订最佳的治疗方案,又托友人从国外购买昂贵的特效药。
大姐两个多月一直衣不解带陪侍在大姐夫的病床边,细心照料着。晚上两个孩子轮流陪床,毕竟他们的母亲年龄也大了,也不能累坏了她。
长时间的奔波,忧心,焦虑。使大姐夫的儿子都瘦脱了形,女儿的血压也居高不下,大姐也悲伤得声音嘶哑,在大姐夫面前还要强打精神安慰着他。他们都怀着悲伤的心,善意的瞒着大姐夫,从不说他患了什么大病,只是温言细语的劝慰大姐夫配合医生治疗,说他只是太累了,就是年龄大了,患的一般的常见的老年病。
大姐夫在这善意的谎言中一直盼着快点好起来,快点离开医院,他心里担忧着住院花费钱太多,他虽然不知道他的病花了多少钱,但他知道现在得不起病。在他的印象中,他的好几个农村亲戚,本来都已经从温饱走向了小康,生活刚刚好转了没几年,忽然一场病袭来,立刻就又回到以前艰难的岁月。他也清楚很多农村的老人,没倒下就往死里干活,病倒了很多人就听天由命了,这是农民的命啊!如果他知道孩子们已经给他花了几十万,该是多么的心疼!
他一直不停的问:“快好了吧?我们出院回家里养。”眼巴巴的看着他的老伴儿和孩子,“我感觉好了,回吧!”
亲人们的心揪着,抽疼着。
我们去探望时,大姐夫刚刚经过治疗,精神尚好,暂时在家里输液静养。
大姐夫的亲戚们一拨拨的从老家来看望他,大姐夫有点欣慰,有点疑惑,也有点不安。他觉得自己的病惊扰大家不太好,但见到多年难得一聚的老亲戚老兄弟又感到无比的亲切。
他有些恍惚,似乎那多年前劳作过的黄土地在召唤他,他真切的听见了地头上白杨树叶哗哗的响声,感到吹动树叶的那一丝丝凉风,那风一直吹进他的身体里,风里带着槐花的清香,不,还有苹果花的幽香,不,还混和着枣花的甜香。他混沌的嗅觉已经分辨不出那些香味了,那些都是他土地上的生灵,它们都鲜活了起来,一起召唤着他。
他的身体似乎轻了起来,被熏风托起,被花香簇拥,一点点飘离他生活了多年的城市。在那个别人的城市里,有他至爱的孩子,有陪他半个世纪的贤妻,他纵有千般不舍,万般牵挂,也已无力扎挣,只能慢慢的向那个召唤着他的故土奔去。
叶落归根,大姐夫向他的根归去。
该花的钱都花了,该用的药都用了,该尽的孝都尽了,该流的泪也都流了。大姐夫还是去了!
接到了外甥女电话,我们风尘仆仆赶到时,那个大姐夫走过无数次的巷子两旁,已经摆满了高大的花圈,不曾翻修的土院里,挂满了黑纱白纱,哀乐一声声传入耳际,进进出出帮忙的人面色凝重,神情肃穆。
魂归故里,大姐夫安详的躺在他的老屋里。
大姐夫生前为人友善,与邻里和睦相处,所以虽然多年未在老家生活居住,但闻讯赶来悼念吊唁的乡亲络绎不绝,大家一个接一个的在灵前上香烧纸钱,用最传统的方式,表达最朴素的情感。
儿子和女儿单位的同事领导,也都驾车从繁华的城市,赶赴到这个黄土塬上略显荒凉的农家小院,一群衣着光鲜亮丽的都市白领,在大姐夫的灵前,同样用传统的方式,上香拜祭着他们同事的老父亲。这些平日里忙着搞科研做学问的业界精英们,此刻放下了各自的社会身份,以一个普通晚辈之名,哀悼一个中国最普通的农民,居然毫无违和感。也许他们的上代或者上上代,同样生活在中国广大的农村。
大姐夫身后能有此殊荣,都归功于他的一双争气的、孝顺的儿女。
是晚请了当地有名的戏班子来唱戏,咿咿呀呀唱了半夜,我看不太懂,只是觉得剧情风格慷慨激昂,凄楚悲壮。看那个剧,感觉像在读杜甫的诗:“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让人无端的生出莫名的悲伤。
演员们扮相生动,表演认真,唱功了得。我不知道是什么剧种,问了下旁边的观戏人,答曰是蒲剧。那人又顺便告诉我,这些人原本都是县剧团的演员,剧团因经营不善,工资发不出,职工们大多停薪留职,自谋生路。我心下暗叹,生活都不容易,难怪演的唱的都那么专业,原来是职业演员。
翌日平明,出灵时辰到了,孝子一个一个围着灵柩做完最后的告别,就退到一边。灵柩是两层的做工精良雕龙描凤的豪华棺木,在鞭炮声中被吊车缓缓吊起,轻轻放在出殡车上,然后慢慢的驶出了巷子,在巷口的大马路上停了下来,举行追悼仪式。
德高望重的管事先在灵前上了香,然后将大姐夫的生平经历叙述了一遍,接着是身穿重孝的儿子上香致悼词,字字泣血,声声垂泪,致完悼词后,孝子们一一上前烧纸,磕头。
这时,一声悠长的唢呐声破空而来,仿若从遥远的天际穿云破雾,挟忧带愁,直至灵前。哀怨凄凉,幽韵绵长的声音,倾刻就像一团看不见的愁雾把人们罩在其中。忧伤的唢呐声同燃烧的纸灰一同飞舞,刹那间空气就变得凝重,气氛也压抑起来。
在唢呐呜呜咽咽的悲怆旋律中,人们仿佛看到逝者斑驳零散的一生,如同电影蒙太奇般在白幡飘动的空中缓缓掠过。
唢呐声时而低沉,似诉着逝者无限的心事,时而高亢,如渲泄吹者自己的心声。吹者如泣如诉,化身其中,听者如醉如痴,神移心动。
唢呐声里,生者对逝者的记忆在哀伤凄惋的乐调里,被拉得很长很长。唢呐声外,土地对故人最深厚最古朴的情感,被演绎得悲壮怆然。
一声声唢呐,寄托的是对已故亲人深深的哀悼之情。
一声声唢呐,暗含的是子欲养而亲不待,孝心未尽,难以释怀的忧伤。
倏地,一声裂石流云之响直冲云端,落尘绕梁之音尽落耳畔。仿佛那高亢的声音被云层阻隔,戛然而止,一片静寂,片刻,一声苍凉之语沉沉而缓慢的响起:“老伯,请上路!”继而起灵炮“叭”、“叭”、“叭”三响,冲天而起,鼓乐齐鸣,奏起了送殡曲,灵车慢慢的启动,一众孝子手扶白纱随车送灵。
人吃土一世,土吃人一口。大姐夫入土为安,葬入厚厚的黄土之下。生为之劳,死为之守,在这块土地之上摸爬滚打,出力流汗了一辈子的普通农民大姐夫,最后魂归黄土,又同生他养他的黄土地融为了一体。
一个普通农民的葬礼至此结束,一个普通农民的一生至此落幕。
纵观大姐夫的一生,生于忧患,卒于荣光。做为一个普通的中国农民,他实现了人生的一个个愿望。他从不抱怨亲生父母把他从小送人,感激父母把他带到了这个世界上。他感恩养父养母给他饭吃,把他抚养成人。他感激岳父岳母给他培养了一个贤淑的妻子,从而让他有了一个温暖的家,有了一双可爱的儿女。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心怀感恩的大姐夫,供出了优秀的儿女,过上了舒心优渥的生活,妻贤子孝,兄友弟恭。
大姐夫的内心一直是满足的。虽然他最后患病不治,但生活在尘世的生灵,哪一个又不是向死而生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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