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昆仑墟,我带着九九一同去了红凌的梅庄。阿遇还在那里修养,虽然离开前我已经用真气护住他的心脉,但他伤得着实有些重。九九看着阿遇浮肿的脸庞和浑身的伤痕,眼睛立刻红了,一步不离地守了两天。直到第三天上,阿遇的伤势稳定了许多,也能吃下一些东西了,她才算是放了心。
傍晚时分,红凌过来,道,“今晚我们在梅林里用饭如何?今日天朗气清,正适合赏月。这几日苏姑娘照顾阿遇也劳神得很,如今阿遇好了许多,总算放下一桩心事。不如今夜一同把酒赏月,畅饮一番。”
九九笑道,“好主意。姐姐果然蕙质兰心。这几天我尽顾着阿遇了,连这万顷梅林人间仙境都还没来得及好好瞧过呢。”
红凌嫣然一笑,引着我们向梅林深处去。
几株白梅傍着一潭碧绿的池水,水面平滑如镜,宛如一块清透的翡翠。白梅树下相对置了三条几案,竹制的,仿佛染了那一池碧波的光彩,浓翠欲滴。几案上摆了简单的酒菜,另加一盏白玉烛台,清雅无修饰,拢了小小的一枚烛火,全不与那清朗月色争锋。
“好香。”九九捏住白瓷酒盏,闻了闻,闭上眼睛,神情陶醉。
红凌道,“前几日那十里桃林的上神走时留下了这两坛酒,叫做桃花醉。”说着,抬手向我和九九各敬了一敬。三人同时满饮了一杯。
“甘醇清冽,还带着桃花香,果然是好酒。”九九赞道,边说边又满了一杯,回敬我们。
“这酒烈得很。”我含笑看向她,“你也晓得自己的酒量。你喝醉的样子……”
咳、咳,她不自然地侧过头去,手抚在额上,掩住了半张脸,只露出小巧的耳朵,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我立时心下后悔。其实,不必提醒她的,醉了,也好……
红凌衣袖一挥,手下化出一张七弦琴来,“我近日得了一首曲子,还练得不甚好,但难得今夜月色醉人,有朋自远方来,就大胆献丑,聊当助兴。”
说着,玉一般莹白手指落在琴弦上,轻拨慢捻,琴音潺潺如流水,悠悠荡荡,一点一滴在月色里氤氲开去。
溶溶月色被引得心动,洋洋洒洒自空中零落,倚在点点白梅之上,静听着七弦琴上宛转悠扬的曲调。听得醉了,一不小心从枝上跌下来,滚落在小池塘里,洇开一朵涟漪。气急败坏地抖一抖,溅落在佳人抚琴的玉指上,流连着,化开了,轻歌曼舞飘散开去。一树林子的白梅似都醒了,复又醉去。
红凌的琴弹得极好。她虽然修了五百年,但是在修仙一途上素来不大上心,倒是弹琴,跳舞,诗词歌赋什么的花了不少心思,本又生得花容月貌,若在尘世里,不知会是多少王孙公子朝思暮想的绝代佳人。但她偏偏是个梅花妖,终岁守在山林间,才情纵好,却无知音,就连这琴音也似透着一点点欲说还羞的清冷寂寥。
一曲终了,三人都不说话,似是不忍心打扰这一刻绝美的月色。
“可惜沐言不在,不然当是姐姐的知音。”九九边叹边又倒了一杯酒,“此曲只应天上有。就算我今日醉了,这一杯也不能不敬姐姐。”
红凌含笑回敬了一杯,“我方才献丑了。现下该轮到妹妹。”
九九有些不好意思,“姐姐的才情,我不及万分之一,真是一样也拿不出手。不过主人家既然说了,我若推却就失礼了。我从小只在剑术上勉强花过一些心思,闲暇的时候曾经自创过一套剑法。师父笑话我说,这剑法全是花拳绣腿,看起来倒是好看,只是临阵对敌全不管用。我也不怕姐姐笑话,随便舞来,只当一娱。”
说罢起身离席,走到水边,引清英剑挽了一朵剑花,张开双臂,凌空而起。一树树白梅间蓦然闯入一个佳人,清冷月华自枝枝蔓蔓间透下,手中长剑逐风弄月,婀娜如流云,翩跹似舞蝶。
剑尖轻颤,凌厉转身。惊世的一个回眸,银光涟漪一般,晃了人的眼,惊了枝上的花魂,纷纷扬扬,迷乱了谁的思念。
一朵白梅自枝头悠悠飘下,恰落在我的酒杯中。我伸食指轻轻一拨,那花就粘在了指尖上,透明的花瓣轻轻颤动,犹带着醉人的酒香。我抬手将那朵白梅送出,乘着风,恰落在九九的衣襟上。她原本穿了件米色的常服,窄袖束腰,做起事来十分灵便,却不大适合跳舞。那白梅落在她的衣襟上,便化开去,水波一般,自前襟直至裙摆,那一身常服就变了一袭粉色的裙,烂漫缤纷如日出时天际的云霞,轻盈曼妙似晨间林里的薄雾。
三两滴琴音漏进风里,叮咚作响,红凌轻拨琴弦,赞道,“舞得好,我为妹妹相合一曲。”
剑刃划破波心,惊碎了一池凝碧。足尖轻踏在梅枝上,身若游龙,剑似惊鸿。无数的白梅花瓣飞旋着,轻舞飞扬。那风里的月,月下的梅,梅间的曲,曲中的人,便同着杯里的酒,一起醉了,不知今夕何夕。
咔地一声轻响,梅枝应声而断,那白色的人影裹挟在突然扬起的无数梅花瓣中,自枝间坠落。
什么都来不及想,只觉的有风拂过面颊,拨开漫天的梅花雨,她绝美的容颜近在咫尺。一伸手便揽住了她的腰,轻轻一拉她便落进怀里。堪堪就要跌入水中,衣袂轻拂,一个旋身踏在池心一块青石上。她柔软的身躯紧紧倚在怀中,眼里尚有一丝惊惶,额上起了一层薄汗,面色红润,微微地喘息。一瓣白梅随风而来,恰落在她的眉间,似开出了一朵花。恍然间,心里如有一根弦被轻轻拨动。
琴音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红凌怔怔地看着我们。
“果然叫姐姐和白公子见笑了。”九九低了头,有些不好意思。
“你师父说得不错,的确是花拳绣腿,全不管用。”我收了手,神情严肃地看着她,“以后莫舞给旁的人看了,免得叫人笑话。”更免得不相干的人平白动了别的心思。
她愣了一愣,讷讷点头,神情间隐隐有些失望。
“天色不早,我送你回去。”我转了身,不疾不徐往回走。
林间月色清冷,她追上来,与我并肩而行。
行了一段,她突然问,“你从前提过的那个九儿,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微微蹙眉。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大约以为我没有听懂,又道,“就是你一直在找的那个姑娘,是叫九儿吧?”
我点头,“九儿她,很善良,心地好,外表虽然柔弱,心里却很坚强,”我眼前浮现她方才舞剑的样子,“长得很美,还很,动人。”
“你是怎么认识她的?”她好奇地问。
“在我还不认识她的时候,她就在我心里了。”我淡然答道。
她十分不解地看着我。
我停下来,想了想,“她对我来说,就像是本能。老虎天生就知道如何捕猎兔子,兔子天生就知道如何躲避猛兽,这是本能。九儿她,就像是我的本能。”
她也跟着停下来,转过身,面对着我,神情诧异又好笑,“原来你喜欢她。”
我轻轻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摇头,“大约,我前生伤过她,欠了她,负她太多,所以就算喝过孟婆汤,踏过奈何桥,也不能忘。今生总要寻到她,护着她,还了她,或者让她也负我一世,才能解开这个执念。”我挑了挑眉,低头看她,“又或者,……”
“或者什么?”她面上紧紧崩着一丝笑。
“或者,我本就是为她才来这世间一趟也说不定。修行千年,不过是为了找上她。”唇角挽起一个自嘲的笑,戏谑地看着她。
清冷月华落在她的脸上,眉目如画,纤长的睫毛如花瓣上娇俏的舞蝶,她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找上她,然后呢?”
我近前一步,对上她清亮的眸,微微俯首,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地道,“找上她之后,断不放过她;怜她、护她也罢,伤她、害她也罢,总要把她留在身边;生相依,死相随,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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