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此阅读 岛屿|亚拉古索 (二)(结尾处有反转,谨慎跳看)
是这样一个岛屿,待它演绎尽所有的肯能性,便兀自毁灭。人亦如此。 ---题记
一、 水中树
2007年,冬天在这个城市蛰伏,像是一种顽疾。3月过后,春雨趔趄。我突然发现,一种事物一旦被默许,便容易不知廉耻地生长。像是野草,藤蔓。像是从扭捏至放纵只有短短几秒的春天。桑越问过我,觉得这个世界上什么事物最坚韧。
我说是丝绸。而后看见桑越的眼睛里光一闪,发出闷滞的爆鸣。
是丝绸。至少对我,这是确定无疑的答案。
1994年,我7岁,母亲也是在三月的一日,穿黑底提花的丝绸旗袍,牵我的手去参加祖父的葬礼。
天阴,冥纸乱飞。生者跪伏,死者静躺,一生一死最后的相视。三柱清香之后, 母亲接过丁字镐,崛起一抔土,撒入富贵花色的棺木。母亲说,这身黑底提花的旗袍是祖父生前最喜欢的,是赠予祖母的20岁生日礼物。当时的人觉得喜庆日子送黑色是忌讳,祖母不同,默不作声,却笑盈盈收下了。一年后,祖母穿自己设计的婚纱,挽起祖父的手,步入教堂。那张婚照,自始至终摆放在祖父书桌前。后来,母亲嫁给父亲时,祖母就将这身旗袍转送给母亲。母亲说,祖母很美,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可惜很早就去了。祖母去世后,祖父一下老了很多,每天把祖母年轻的照片带在身边。去世前的日子,祖父一个人坐在老藤椅上闭上眼,母亲替他添衣,看见祖父的泪,静静地流。
葬礼后回去的路上,母亲牵着我的手。
天开始下雨,密密绵绵。我抬起头,正看见母亲清秀的侧脸,只是那脸苍白,仿佛逝去女子还魂归来。一时间,春雨愈加暴烈,地上的泥土和着雨水,纵情于沟渠野地。花朵大朵大朵簇拥成一个庞大的部族,鲜亮地,将枝头压弯。所有未及谋面的事物,春耻般生长。雨水冰冷了身体,我抬头看母亲,她仍这样走,不撑伞,不四望,一直牵着我的手。走。
雨停后,光线鱼贯而出。我的眼睛被某种特质的光吸引,是从母亲身上。那身黑底提花的绸缎在光线的照射下现出刀锋的质感,划破周遭娇颠的含蓄。一种坚韧的热度,自母亲的手心传来。我亦开始走得坦然。
我小声问母亲,“祖父是不是见着祖母了?”
她轻轻笑着,说是。
“若有一天我躺在里面,会寂寞吗?”
母亲缓缓俯下身,吻了我冰冷的脸,贴面道,“那时,我也会像祖母等着祖父一样等着你。”
那是第一次,母亲用手,话语,和丝绸告诉我别离的方式。生死终归殊途,亦是份聚缘。不恐惧,这是自然而然的恩泽。
我没有把这些告诉桑越,我以撰稿为生,其实并不擅于描述。桑越说在我的小说里,永远写的是我做不到的事,达不成的人。她说我是一只被笼子寻找的鸟。
亚拉古索。这是我小说里一座岛的名字,也是整个小说的主人公。
最开始的时候,我只用了不足3000字就写完了这篇小说,并自认为它是这个岛屿最原始坚实的生命内核。它完整得无可挑剔,由死至生,由生至忧,由忧至静,由静至死。我想把这座岛屿用整个生命的可能性演绎完,而后兀自毁灭。对于言语,我一直怀有谦卑。它像是成千上万的蚁虫,在我内心温热的巢穴中繁衍出一支浩荡之军,以密麻的阵仗堵住我所有表达的要塞。内心极度难耐,却欲言又止,这是我描述事物的惯常状态。亚拉古索像是个孩子,它长在我心里。以母性的力量,我会为其扫清所有粗鄙的事物,包括我自认粗鄙的描述能力。
表达是一桩欠妥的深情,来自于生命中本有的残缺。为了找到我心中亚拉古索的形象,傍晚6点,我牵着小嗒到了海边。小嗒是只三月大的英格兰古典牧羊犬。三个月前朋友从外地为我带来。说是载着它自驾车穿越了两省十一市。我叫它“小嗒”,这名字总让人生出殷实的依偎感。小嗒的毛很软很长,已经快遮住眼睛。每天早上,它准时7点叫床,软厚的爪子扒我的床沿,唇舌湿润将我舔醒。
傍晚6时,沙子尚有余温,海风很大,坐久了,竟生出扼喉的刺痛。小嗒兴奋地在沙地上狂奔,溜一圈,跑回我脚边,哈两口气,继而再以更大的半径再溜一圈。我找了片干燥沙地坐下,彼时海水退潮,鸥群一波一波俯冲至海洋坚实的腹地,比鸥群更遥远,是座青葱的岛屿。
我所有的想象因为这座不知名的岛而丰腴,美态渐现。真正想到构思亚拉古索,是因一部叫《卢旺达饭店》的电影。一场发生在基加利的武装冲突因为总统的死而蔓延全国,并进而发展成胡图族和图西族的部落大仇杀。只是短短两个月,就有五十多万人死于非命。这是个无所遁逃的炼狱,饱受创伤后仍有自残的刀剑,剖心挖肺地,弑尽这片土地仅有的脉息。有人说,如果卢旺达大屠杀能停止,那只能说明整个卢旺达已无人可杀。
没有人知道我爱做梦,也会记梦。记梦的人,总是用两倍的时间努力生活。 《卢旺达饭店》后我有三日失眠,第四个晚上,我梦见了亚拉古索。一座在海洋中孤立的岛屿。它平静,不起纷争,自深深处,予我以安宁。
“如果时间让一个生命完整地实现他自身所有的可能行,或是生命本身的存在允许多维度的生长,你说,这是不是种恩赐。” 我呆呆看着屏幕,突然对坐在窗沿的桑越叨念。
她挑眉看我一眼,“选择多了,未必是好。”
我很少见她这么严肃,但是很快,她从窗沿上跳了下来,拍拍根本不存在的灰,走到衣橱前,开始收拾东西。她说,明早上,我乘6:50的飞机去青岛。
“青岛?去吃海鲜?”
“去开会,顺便吃海鲜。” 她狡黠看我一眼,侧脸被夕阳印成金色。
桑越收拾行李的动作很轻。像是一只猫,偷吃后抹完一嘴荤腥,拈足而去。她会在不同的地方寄明信片给我,用各色的笔,最后在签名处印下一个唇印。她的唇很美,这我在第一眼见她时就发现了。
22岁大学毕业,桑越在离家不到200米的地方开了家甜品店,藤桌藤椅,藤柜,连收银台也是藤制。她喜欢在这些藤制的家具上铺上质感厚实的麻布,摆上素色的花,或是用小玻璃瓶装着植物的种子,放在阳光能照到的地方。甜品店的木框窗上,有一串大大的风铃,贝壳制的,每片贝壳上写着一个人名。起初我以为是客人纪念的涂鸦。后来桑越告诉我,那上面是她这辈子珍念的人。有些已经不在了,但风吹过,贝壳轻轻地响,便感觉他们一直都在。
于是,桑越把她的小店取名“不离斋”。
那时我21,写了一个月论文。是那样一个无法顿悟青红皂白年岁的某个夏日,我走进不离斋。于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穿细高跟的女子。
不离斋的菜单是手写的,印在发黄的牛皮纸上。翻到最后一页时竟看到有演出节目,是店老板的小提琴独奏。我好奇瞄一眼一旁候着我下单的店老板,她笑了一下,如此慵懒而漫不经心。一瞬间我变得心慌意乱,是一种预兆,披荆斩棘来至我身旁,以此告诉我际遇之神妙所在。蓦然,门变得敞亮。夏日浮肿的热浪从身周急速离去,电风扇的风变得微凉。
眼前女子穿雪纺吊带长裙,她问我,声音糯软,“小姐,您想要点什么?”
“……这边,什么比较特别?”
“没主意的话,可以试一下我做的提拉米苏。最近一直在研究,不是很成熟,只是上次一个客人吃了觉得味道不错。”
“那就这个吧,我也试试。麻烦再给我一杯冰柠水。”
像是情人,桑越时不时问我那天的提拉米苏好不好吃。我极力点头。
其实,我早忘记那份提拉米苏的味道,只有那光,那风,那女子,时时在我脑中呼啸,成了宗默剧。我从未想过会对一个女人惶恐不安,被她的唇吸引。那两片唇,像是春深后的樱桃,细雨之后,开始兜售一季的娇羞。
那天晚上,我把这个叫桑越的女子写进亚拉古索的小说里。在那里,她是一颗树。
写这棵树的时候我的内心无比轻松。一切似乎再简单不过:一棵无意掉落的种子,长埋地底后有一日得到破土与延伸的可能。于是她以莫大耐心,三跪九叩,向远处海洋延伸。时光将她的身姿活络出惊丽的轮廓,寸节之处皆有淅簌的心声。她是这个岛生命的一部分,从地心汲取岩浆的力量。它长得很快,延伸得很快,蓝天碧海下,不娇柔,不造作,似是一枚静美的图章。
那天晚上,写完这棵树,我泡了杯浓茶,本想提神,却还是在电脑前睡去。
后来的一段时间,我常去不离斋。因为地处较偏,店里总有位置。客人少的时候,桑越便与我坐一起闲聊瞎扯。一天傍晚,靠窗的男客点了演奏服务,我第一次看见她拉小提琴。是巴赫的Air on a G string的一小段。一曲尽,男客神色哀伤,付了钱匆匆离去。桑越没拿钱,只是把琴小心放好,走到我桌边,用眼神询问可不可以坐下。
她把头发放下,拿手随意捋了捋,再细细盘起。因着一身白色细纱长裙,几缕青丝掉落便分外明显。她说,只是听的人更有感触罢了。见我一脸不解,她道,刚才那人是我以前的男朋友。,
距离是两个人能走得更近的前提,所以我坚持不再多问。
聊着聊着,我问她怎么把甜品店开在离家这么近的地方?
她沉默一小会,笑笑说,不近啊,也有200米远了。
“你嫌远,怎么不开在家里?”
我没想到她很认真地回复我的调侃,“是有这打算,但家太小。否则会把客厅作为甜品小店,卧室做个人休息区。一举两得。”
“没见过你这么宅的,”我以手支颐,而后她说的却让我大为吃惊。
“有一天,我会离家很远,走到哪里我也不知道,所以趁我没走前,我想多恋会家。”
自那个下午,我心中的那棵树不再平静。我可以听见它骨节筋络的错响,甚至血液的流动亦被无限放大。某一瞬间,我感觉它从水底泄露出的律动,整齐,有节奏地,似要掀翻我所赋予它的那片土地。(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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