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桃源6

雷雨季节快要来了，我和妻子再次踏上了前往十里桃源的旅途。

这一次妻子的心情比上次好了许多，只不过，她很好奇为什么这次我没有再带那些地质仪器，反而带了个微型的运动摄像头。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这一趟去，有可能在十里桃源中，遇到正在做客的太姥爷。”

我笑着说。

这真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玩笑，妻子浑身一抖，回头满脸嫌弃地望着我，说了两个字：“讨厌！”

我依然笑着，笑的甚至有点开心。

“你有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一个故事，”妻子用自拍杆撑起了摄像头，回头招呼我做好表情她要自拍，“桃花源记，其实就是黄泉路上的一个村子。”

“黄泉路？”我好奇地说道，“黄泉路上长的不是彼岸花嘛？怎么又变成桃花了？”

“古代的道士们做法用什么啊？”妻子双手作出舞剑的姿势，然后一“剑”飞到了我脖子边上，“桃木剑啊，桃木剑不就是桃树做的嘛？”

“然后呢？”

“所以啊，那个故事是这样说的，”妻子接着说道，“桃花源，其实，就是一群幽灵生活的地方，而那漫山遍野的桃树，实际上是辟邪用的，为了防止这些幽灵逃出去，也防止外人进去。”

我哭笑不得，这扯得也太玄乎了，“为什么说，是幽灵呢？为什么不可以是一群可爱的小精灵，住着蘑菇屋呢？”

妻子重重地在我胳膊上掐了一把，接着说，“你想啊，《桃花源记》里那个渔夫，在离开桃花源的时候，处处志之，最后却不复得路？”

我撇撇嘴，摇头。

“还有故事最后提到的‘南阳刘子骥’，闻之，欣然规往，没找着。他最后怎么着？”

“寻病终，挂了。”我回答。

“或者我们换一个方式来理解，”妻子笑眯眯地说，“他不是死了，而是，寻到了真正进入桃花源生活的方式。”

我这回是真哭笑不得了，把妻子的话用最简洁的语言给总结了出来：“死后上天堂么？”

妻子翘起了两个大拇指，表示“赞”。我伸手握着她的一双小手，笑道：

“这么大个人了，可不可以不要去想这些不着边际的想法？”

妻子小嘴一撅，皱皱眉头，“那你倒是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把她的双手捧到脸颊旁，神秘地一笑，“等你我见到了太姥爷，我再慢慢给你解释，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妻子一脸惊愕，是的，再没什么鬼故事比我这个承诺更瘆人了。

再次来到桃花林，桃花已经谢了，现在正值盛夏，雷雨季节，山路不好走，尤其是这野山，压根儿没有路。还好我们的探险装备齐全，硬是冒着雷雨天气爬上了山，找到了那个山洞，趟过溪流，来到了传闻中那十里桃源的入口。

天色已暗，我们把帐篷扎在了山洞里，妻子有些害怕，我问她怕什么，她居然怕山里塌方，把我们两口子给埋了。

我傻笑，说她，你干嘛好的不想，偏想这些不好的？

雷响了整整一夜，我也整夜没合眼，妻子虽然说害怕害怕，但最后还是沉沉睡去，在我的耳边轻轻打着鼾。

借着雷光，我躺在她身边看着她熟睡的脸。不得不说，这些年来她跟着我辛苦了，一趟趟地跑，每一次都犹如探险一般，和我俩架没少吵，最后她都宽容地谅解我了。

我轻吻着她的额头，请原谅我的任性，我们距离最后的答案已经近在咫尺了，只要这雷一直持续到明天早上，我就能得到我渴盼的答案。而一切也就将到此为止，从明天起，你是我的圆中心，让我一辈子围着你，团团转。

我就这样一直睁着眼，直到天色蒙蒙亮，雷光还在继续闪着。我轻轻地坐了起来，打开了架在自拍杆上的摄像头，悄悄地偷拍妻子的睡姿。

等她醒了，我一定要告诉她，她睡着的模样，和一个小孩子没什么区别……

突然，我被外面的一阵水响惊了，浑身一抖，自拍杆连同摄像头一起脱了手，落到了妻子身上，吓得妻子一个挺身蹦了起来。

我赶紧搂住她，“嘘”了一声，妻子双手捂着自己的嘴巴，让自己不再发声。

是脚步声，妻子松开了手，用唇语对我说了两个字：

有人！

我打开了帐篷，连鞋都没穿就追了出去。

是的，有人。

我追着那个人影出了山洞，天上的雷还在打着，轰隆……轰隆……

但是，山洞外的景象已经变得不一样了，妻子拧着我的鞋追出来时，被面前的景象惊呆了——

那原本只存在于日记中的山村出现了，热闹非凡，人声鼎沸，似乎连雷声都可以忽略不计。

然而我的注意力不在山村这边，而在我斜前方那个人身上，在看到他背影的时候，我的眼泪突然就这样止不住涌了出来。

那个人大约二十七八岁，穿着国军飞行员的制服，左手上还拿着一顶头盔，身上有些不同程度的伤，血浸透了衣服，不过，看得出来这些伤不重，因为他走路和跑步都完全不受影响。

他显然也被面前的景象给惊呆了，就这样直愣愣地望着面前这个繁华的村庄，好久，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我就站在他的身旁，久久望着他那露出笑容的脸。

你好，太姥爷，想不到穿越七十几年的时空，我终于在你当年生还的地方见到你了，我的英雄。

妻子的神情比我吃惊多了，她干脆跑到了太姥爷的前面，凑近了他的脸仔细看来半天，然后回头冲我用唇语说道：你们俩好像啊！

那是当然的，现在的我比当年的太姥爷大不了几岁，我像他，这很正常！

我看了看手里的摄像头，哎，很遗憾，画面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空荡荡的山谷，和遍地茂盛的桃花树。

正当我满脸遗憾地去收拾摄像头的时候，妻子突然喊了我一声，我又抬起头来，然后呆住了。

我看到了什么？太姥爷回头了？他在看我？

看我是不可能的，他看的只能是我现在站的这个位置，在当年，这个位置上，有什么东西。

我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然后终于理解了妻子那表情的含义了。

在刚才我站的那个位置上，立着一个白衣飘飘的古人，他的模样看上去，就像一个书生，或者说，文人吧。他撑着一把油纸伞，立在我刚才站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眺望着远方。

他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裹成一个发髻在头顶，四四方方的头巾束着发髻，他或许是和我一样，彻夜未眠，几缕碎发从他的额头上垂下来，风吹过，迎风飘扬。

如果不是因为这几缕碎发，我大概会当他是一个不动的画面。显然当时太姥爷也看到了他，走过来，伸手想要去触碰他的油纸伞，却没有成功，手直接从油纸伞上穿了过去。

我笑了，因为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半晌，原本在震惊中的太姥爷也笑了，显然他也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妻子一脸茫然，歪着脑袋站在太姥爷的身后，望着我们不同时代不同衣着打扮的三个人。我看她好奇得紧，于是走了过去，伸手牵着她的手，轻声对她说：

“你我现在看到的，是录像。”

“录……”

没等妻子的话说出来，一个人影又闯入了我们的视线，是一个和文人穿着差不多风格的女子，提着裙子踏着泥泞的路跑了过来，还未靠近，她就开口说话了，不过，说的什么，我俩一个字也没听懂。

妻子一脸蒙圈，看那女子说完话了转身就跑了，显然她是在对那个白衣文人说话，我回头看看那文人，他果然笑了。

“她说啥？”妻子问。

“古汉语。”我回答。

“我怎么完全听不懂？”她说，“感觉，跟外语差不多？”

我笑了，“你以为，穿越一趟那么容易啊。”

她吐吐舌头，没再说话。这时候，那个笑着沉思的白衣文人动了，他小心地拧起衣摆，迈着稳重的步子，从太姥爷和我的面前走了过去，留下了一串诗词。

我留心数了一下字数，差不多。

“他又在说啥？”妻子脸上写满了问号，望着白衣文人远去的背影，开口问道。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说。

“啊？”妻子回头，满脸吃惊，“你听懂了？”

我笑了，“怎可能？”

然后妻子好像听明白了我在说什么，伸手指着越走越远的白衣文人，心里好像有了答案。

这时候，立在我身后不远的太姥爷开口了，他的话虽然带着口音，但是，我完全能听懂。

“桃花源，”他笑着说道，然后，仿佛是深呼吸了一口气，右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似乎想要平息自己的心跳一般，“你好，陶渊明。”

言毕，他突然双腿一软，跌倒在了地上。我条件反射几乎想要去扶起他，但是，刚一动，我就记起来了，我根本触碰不到他。

他在地上静坐了一会儿，仿佛是在休息，除了眼睛在眨以外，一动不动。我在他的身边蹲下来，这时候，我才能够仔细地去看他的模样。

我和他的确很像，只不过，他经历过战争的洗礼，我不得不承认他这个铁骨铮铮的军人，看上去比我的气质硬多了。

他只坐了几分钟，然后便起身沿着陶渊明的方向走了过去。我和妻子跟在了他的身后，看他到底做什么。

其实，他和周围的景象格格不入，并非是因为他的穿着和打扮，迎面走来不少的人，和他穿越而过，丝毫无障碍。再看前方的陶渊明也是，他也穿梭在人群中，和人群穿越而过，显然，都无法真正地融进这个桃源之中。

我笑了，其实我们都一样，不过是这个十里桃源的看客罢了，我是如此，太姥爷如此，陶渊明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