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习课上，当我正跟二狗子在教室后面的空地上翻跟头，乌烟瘴气闹得正欢时，一个眉清目秀、满脸青春痘的大男孩，抱着一个篮球走了进来。
他让我和二狗子不要影响其他同学看书，而没有像其他老师那样让我们滚回座位上去学习。
我看见他的发梢还在往下滴汗，应该是刚打完球回来。我用挑衅的目光嬉皮笑脸盯着这个新来的小老师，然后用差生该有的姿态表明了立场——继续跟二狗子打闹，装作没听见。
老老实实回到座位上去，也太没面子了吧！
作为班级出了名的差生，我早已习惯了被那些老教师提着耳朵打骂，冷嘲热讽的罚站，大不了就是叫家长呗！
然而，他没有那样对我，也完全不在乎我叛逆的眼神，他又一字一句的说：“你们在后面小点声，别磕着碰着，注意安全。如果玩累了就去座位上歇会儿，请配合我工作，好吗？”
他语气柔和，不卑不亢，顺带着将露在短袖外面的胳膊往我面前一晃，粗壮有力，坚硬如铁。我能想象到那样的肌肉撞击在我身上会有多疼！
怎么办？从了他明显就是认怂了，对着干又肯定打不过。话说，我是那么贪生怕死的人吗？
于是，我二话没说，赶紧跟二狗子贴着墙根儿溜回座位，同学们哄堂大笑。
后来，大家都在认真的听他讲课，再也没有人看我一眼。趴在桌子上，突然觉得很无聊，不由自主的抬头看了一眼黑板，说来奇怪，以前听别的老师讲课像是在听天书，而现在他讲的内容我居然能听懂。
那一年，我正上五年级，他是新来的老师，我们学校第一个正规师范大学毕业的应届毕业生，被分配回家乡村小来任教，他叫刘山山，我的新班主任。
2、
刘山山让我当上体委，教我们打篮球。
也许是遇见了克星，我这个从不招人待见的刺头儿逐渐被他征服了。我喜欢听他讲课，成绩突飞猛进，小升初时居然考了全乡第九名的好成绩。
这简直比光速还快，所有人都说是个奇迹，只有我知道，是刘山山老师的出现改变了我的命运。
初中的学习有些紧张，但我还是经常跟二狗子回到小学去找刘老师打篮球。他始终是一副睿智沉稳的表情，仿佛早已洞察了生活的一切，给人一种与世无争的感觉。
我们保持着亦师亦友的关系。
直到初二下学期，有一次我们打篮球的时候，看到一个很洋气、很漂亮的女孩来找他，那女孩穿着一条火红的连衣裙，烫着一头长长的卷发，皮肤白皙，高雅的像个洋娃娃。
女孩是刘老师的大学同学，标准的省城市民，偏偏看上了老实朴素的他，于是从繁华的大都市追到了我们这个偏远的小村庄。
那时候，我们都感觉她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脱俗的气质跟村里破旧的景象格格不入，只有他站到她身边时，才会有种郎才女貌的和谐感。
情窦初开的年纪里，我内心第一次对爱情发出了由衷的感慨——爱情真TM伟大，真TM神奇！
那一天，刘老师在球场上表现得很勇猛，每一个进球都打得很在状态，晴空万里的阳光下，映衬着他每一块肌肉都在发光，像一个行走的雄性荷尔蒙。
那是他留在我印象里最深刻的一幕，也是最后一次跟我们打球。
不久，他们结婚了。
由于女方父母极力反对，女孩最终以跟父母断绝关系为代价，来到了刘山山身边，他们只领了结婚证，并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就这样生活在了一起。
人们茶前饭后都在议论这件事，觉得十分新奇。
这些我都不关心，我关心的是刘老师婚后再也没跟我们打过球。二狗子说是因为他媳妇管得严，不让他再出来玩，我倒更愿意相信他是因为太爱媳妇了，想多点时间陪伴。
3、
很快，人们的议论又换了新内容，说刘山山在家里什么活都干，比如做饭、洗碗、缝衣服、扫地……总之就是‘农村老娘们儿会干的活他全会，老娘们儿不会的他也会’之类的闲扯。
刘山山的媳妇每天除了描眉画眼，就是看电视、玩手机，偶尔还让刘山山骑着自行车带她去村口的小树林里散心。
我也分不清这些传言是好还是坏，听多了也就麻木了。
就在这纷纷扬扬的流言中，我考上了县里重点高中，离开村子去县城上学。
高中生活紧张的几乎没有休息日，我变得很少回家。好在我还能抽空给二狗子写信，二狗子没有考上高中，初中毕业后就辍学在家，跟着做木工的舅舅学习打家具，甚是辛苦。
通常，二狗子的每封来信都会用一半多的内容来介绍刘老师的状况。
刘老师每天起早贪黑的做饭、洗衣服，又要按时去学校授课，这是他婚后生活的主旋律。
刘老师的媳妇从小在城里喝牛奶长大，到了村里没有卖牛奶的，咋办？刘老师就每天去村西头那个光棍羊倌那里去买生鲜羊奶，拿回家后煮给媳妇喝，每天都要一大碗。
刘老师的媳妇，比村里的小娃娃都要娇贵。
这时候，村里原来的羡慕声都变成了对刘老师的同情和可怜，人们都说他娶回的媳妇中看不中用，过不了日子，早晚得把刘老师累死。
刘山山从来不说累，甚至在被评为“全镇优秀中小学教师”’后，还特意带着媳妇去北京游玩了两天。他媳妇买了一支口红，居然花了刘老师多半个月的工资，这让一辈子素面朝天的农村老娘们儿，又在谩骂声中嫉妒了好长时间。
辍学早的人结婚就早，二狗子已经开始相亲。
不管别人怎么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还是挺理解刘老师的，但有时候又觉得理解他是那么的难。那时，我对爱情这个东西产生了恐惧感，甚至质疑爱情究竟是什么？能让那么铮铮铁骨的一条汉子，变得那样卑微和可笑。
4、
高考前夕，听说刘老师家添了个大胖儿子，竟是意想不到的好事。
不久，二狗子结婚，新媳妇是我们的小学同学，一个有点微胖的黝黑姑娘，娘家很穷，特别能干。
后来，都很忙，我跟二狗子渐渐也不再通信。就这样，我们都失去了彼此的消息，也许是生活太艰辛，旅途各自为守，谁也顾不上打探别人的光景。
大学毕业后，我在省城的一个小报社找了份工作，压力很大，没房没车，快奔三的年纪还是单身狗一枚，有时候我真心的羡慕二狗子，那样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
今年过年，终于有机会回了趟老家，晚上，父母做了一大桌子饭菜，我给二狗子打电话让他过来喝酒。
多年不见，二狗子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脸上掩饰不住的沧桑，但眼睛里分明又增添了几分商人的精明和狡黠。好吧，他现在早已不是什么木工，两年前在镇上租了几间店面卖家具，听说生意不错，估计发了不少财。
我们一起回忆了从前一起捣蛋的光辉岁月，都开怀大笑，边笑边喝酒。当我问到刘老师近况时，二狗子居然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没说话，端起酒杯放到嘴边呷一口，看到我一脸懵逼、不耻下问的样子，他忍不住“嘿嘿”一笑，站起身来，“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当时我心里‘咯噔’一下——我去，刘老师不会已经不在人世了吧？这大晚上的要带我去哪儿？去刘老师坟前盗墓还是叙旧？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跟着二狗子来到了村大队的院子里，只见这里早就聚集了很多人，锣鼓喧天很是热闹，原来是有人在跳广场舞。
“这广场舞你在市里肯定经常见吧？听说市里跳广场舞的都是大妈，这下让你见见稀罕，瞅瞅咱们村的这场面！”二狗子说着，将我拉到一个地势稍高的地方。
透过一层层的人墙，我这才看清楚院子正中央有十来个年轻的大姑娘小媳妇，正随着凤凰传奇的歌曲跳的带劲儿，其中最扎眼的是站在最前面的一个男人——唯一的一个男性舞者，高高瘦瘦的身材，腰肢扭的比任何一个女人都风骚，完全投入的表情，过于浮夸。
我一眼就认出，是刘山山。
我惊愕的张大嘴巴，二狗子面无表情的看我一眼，冷笑，“看见了吧？这就是你念念不忘的刘老师！”随着音乐节奏越来越快，刘山山似乎达到了忘我的境界，做出的动作也越来越销魂。
周围有人在起哄，有人吹口哨，都是冲着刘山山发出的，他根本不理会，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跳着，笑着。
不知为何，在这个万人欢呼的时刻，我却鼻子发酸的想要哭。
5、
我心情沉重的往回走，心想今晚真是见鬼了。
满脑子都是以前跟刘山山打球的画面，他曾经坚硬的肌肉，他曾经阳刚的朝气，他动作潇洒的扣篮——难道我记忆中的那个刘山山真的死了吗？
回到家，我跟二狗子继续喝酒，谁也不说话。过了很久，我问：“刚才那个男的，跳舞的，是不是刘山山老师？”
二狗子“哼”了一声，低头点支烟，狠狠地抽了两口，烟雾贴着他的头皮一团团往上冒，咳嗽了两声，“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所以才带你亲自去看的。”
“那，”我嗓子有些发涩，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他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啥样啊？”二狗子抬起头，“这不挺好嘛？跟一群小媳妇在一块跳舞，不是美事吗？咱们村的广场舞还是刘山山在半年前引进来的呢！你是不知道哈，现在村里凡是年轻人都把这当成一种时尚。”
听得出二狗子的话是在讽刺，我连忙放下酒杯，想好好的听他把话说完，谁知一激动，酒杯撞到桌沿上，碎了。
原来，刘山山的媳妇在生下孩子后没多久，就参加了一个什么同学聚会，那次回来后就不正常了，开始变得经常发脾气，嫌弃刘山山工资太低，抱怨农村环境太差，后来，干脆把孩子扔给刘山山一个人带，她跑出去不回来了，说是跟以前的同学和老师去外地参加演出，挣钱。
钱挣到没挣到不知道，反正是后来有人去省城办事，无意中撞见她跟一个岁数挺大的男人，手牵着手在大街上走，后来，人们就说她是在外面跟野男人非法同居了，所以才一直不回家。
这种事情，人尽皆知。可是，刘山山仍旧什么也不说，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又当爹又当娘的好不容易把孩子拉扯到上小学，他也终于可以喘口气，有时间了，不知怎么竟开始跳广场舞。
“为什么不离婚？”我忍不住打断。
“那谁知道！”二狗子从旁边拿个空杯子，给我满了酒，自己先干为敬，然后夹起一大块猪头肉塞进嘴里，含糊的说：“你们这些学问高的人呀，不都是有个毛病吗？说什么因为爱情，切！狗屁！我们农村人就知道好好过日子。就刘山山那样的婚姻，都让人家骑到脖子上拉屎了，还扯什么JB爱呀情呀的，但凡有一点感情，也早比纸薄了，薄的呀……擦屁股都得扣一手屎！”
听君一席话，白读十年书。
眼前又浮现出刘山山妖娆的舞姿，我低头猛喝酒，此刻，只想把自己灌醉。
在失去意识之前，我看见二狗子趴在桌子上，口水流出好长，还在喃喃的说：“他就是个笑话……”
然后，我就彻底断片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