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的乳名是母亲给她取的,乍听是个男孩儿的名字,人也长得不白。有调皮的小朋友冲她喊,灰,锅底灰的灰。她不高兴,跑回去问母亲,他们都管我叫锅底灰的灰。母亲忍住笑告诉她,咱是光辉的辉,可不是他们说的锅底灰。她没心没肺的乐,去碗柜里掰了半拉馒头在花椒酱碗里蘸一下,擎着就跑出门去。遇到叫锅底灰的,她就大声吼回去,不是!俺妈说了,俺的是光辉的辉!“吭哧”咬一大口馒头,满嘴黑乎乎油腻腻的酱,嚼的喷香。
辉从小就不是个淑女。别的女孩子穿花裙子跳舞的时候,她光着膀子溜着村南路边的柳树挨个儿踹,只为听知了一声嚎叫,往往被滋一脸不明液体,随便一胡啦,噗噗,啐两口唾沫,继续踹下一棵树。
有次她玩的正嗨,突然被脚下晃动的草丛吸引,紧走几步拨开青草,一条黄蛇正极速向前蠕动逃命。惊得她“嗷吆”一嗓子蹦出来,蛇也加速逃离,飞快没入草丛里了。
踹树许是能锻炼身体吧,所以辉极少生病,结实,皮实,壮实,啥都吃。
资深的吃货是什么?不是尝一口菜就能品出放了什么佐料,火候如何,而是啥都能吃,像贝爷一样,见啥都能吃。
五岁那年,辉和她弟在姥姥家玩。家里的大人都去地里干农活了,百无聊赖,突然她发现墙上挂着一个红网兜,鼓鼓囊囊的。于是搭个凳子爬上去取了下来。里面是一个个精致的圆柱形小盒子,三两下揉碎外包装的封蜡,露出一个黑黑的大药丸。把药丸儿整个儿填进嘴里,乐了,边嚼边说,嘿,姥姥家还有软糖。她弟先是闻闻,然后只掰了一小块儿尝尝,便吐出来说这好像是药。她弟拧着眉头看着辉吃的欢实,嘴角溢出褐色的口水。她边剥开封蜡,边含糊不清的招呼她弟,吃呀,吃呀,你怎么不吃呀?她弟摇摇头,俺不吃,这味儿吃不下去。
直到大人们从地里回来,看到满地空药盒,姥姥跳着脚尖叫,毁啦毁啦,你们俩怎么把丸药给吃喽?真能作,挂的那么高也能够到?!后来父亲说要送辉去医院,姥姥说那是些补药,没有什么害处。当天深夜药力发作,俯在炕沿翻江倒海。母亲彻夜未眠忙给她拍打后背。一顿捶打,药丸在胃里走了一遭,化成一股黑黑的液体又原路返回。她爸见势不妙,手忙脚乱想去端个盆来接着,回来后怔怔的看着地面,已然“逆流成河”,只得把边上的鞋子一脚踢出老远。
多年后辉想起来就砸吧砸吧嘴,似乎那药丸的味道依然弥漫在口中,她弟笑着说,你能活这么大挺不容易的。
当然踹树比较费鞋,尤其塑料凉鞋经常踹断。辉才不怕,因为有她爸。
她爸手极巧,做什么都像模像样的。这点儿辉没遗传她爸的优良基因。辉长到十八九岁时参加工作,那些穿花裙子跳舞的女孩儿开始织漂亮的毛衣,打各种图案的围脖了。她不感兴趣,也不想学,可是周围的声音不断的灌输进来,于是被迫东市买毛衣针,西市买马海毛,兑着绒线先学着织毛裤。
历时几个月,拿出一条半成品毛裤。说是半成品,是因为只织了一条半腿儿,一条腿儿粗,一条腿儿越织越细,估计织到最后连胳膊都伸不进去了。剩下的线她又尝试织条围脖。围脖打底是五十针,有时掉几扣,偶尔加几针,本应是横平竖直的长方形,愣是织的很抽象。辉说她真不是块儿干细活儿的料,拿起毛衣针肩胛骨就莫名的难受,继而颈椎脑瓜儿都疼,还不如让她去铲一猪圈的粪来的痛快,于是果断放弃了。
她爸人很聪明,没学过木匠,但几根木棍儿,几块木板儿,锛凿斧锯上阵,一会儿就能做出一条凳子出来,纯实木的,比现在那些胶合板儿的结实多了。家里来了客人,辉总是很骄傲的说,看,俺爸做的凳子,你坐着试试。谁见了都挑大拇哥,啧啧,这活儿做的,板正!
瓦匠活儿她爸也行。以前辉家街门口是条窄窄的小过道儿,大型车子进出不太方便。权衡斟酌后推到了南墙,她爸自己重新垒院墙,铺院子。院子平整宽敞,下雨时雨水顺着铺好的坡度流进水道,一点儿也不存水,这就是手艺。可就是她爸胆子小,不敢上高修屋顶,所以去建筑工地还是做了个和泥搬砖的小工。
扯远了再回来,话说那天辉一脚把塑料凉鞋的鞋带儿踹断了。穿着坏掉的鞋,走路总画圈,甩着就回来了。扫的地上的小石子直往鞋坷里钻,硌的脚心生疼生疼。
龇牙咧嘴的回到家,她爸正在用刨子刨木头,这回要做个高高的凳梯,便于采摘苹果。辉脱下鞋递过去说,爸,鞋带儿又断了。她爸抬眼瞅了一下没说话,双手使劲儿推一把刨子,一朵薄薄的木花儿卷曲着盛开,随即落在脚下。然后他停下手,把耳朵上夹的一根卷好的旱烟取下来,划根火柴点燃。猛吸一口烟接过鞋来说,嗨,这闺宁真能作,给个小子也不换。辉撇撇嘴,这鞋也太不结实了。她爸吸着烟起身去工具箱里扒拉出一根长锯条,扔进了正在燃烧的锅底里说,嗨,就你这么个作法儿,铁鞋也扛不住哇,赤脚走路得了。赤脚?那哪行?怎么踹树呢?
趁着锯条预热的间隙,她爸不知从哪拽出一只断底儿的旧凉鞋,剪下一小块塑料带儿。她爸拿着凉鞋断开的带子对准了,把那段剪下的小块儿贴在断裂的地方,从锅底里拿出烧红的锯条在中间一抹,一股烧焦的塑料味儿弥散在屋里。放下锯条,两只手使劲儿按住,让两块儿塑料融合在一起。整个夏天得两三双凉鞋,还得打几个补丁才能度过。
一年年流逝,已不再有人叫她锅底灰的灰,也不再穿打补丁的塑料凉鞋。村南的柳树依然伫立在路旁,低矮粗壮,皲裂的树皮,披头散发的垂下枝条。辉偶尔路过,会停下来盯着某棵树看,看蚂蚁群上下穿梭忙碌,知了一如既往地嚎叫。她抬脚去踹,树冠只微微晃动几下,蝉鸣戛然而停却没有飞走。
突然想起当年邂逅的黄蛇,也该长大不少了吧。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