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林风光霁,碧岫烟云栖。
桃花寻朝景,青鲤念春溪。
1
景栩从白骨山上醒来时,正值日暮,落日熔金,染得漫山如火殷红。
目极之处,尸骸零落,白骨森森。
景栩被这景象灼了双眼,只觉头痛欲裂,恍惚间忆起某些刀鸣剑唳之声,却又不真切,如同在做一场梦。
他忘了自己是谁,亦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景栩还未作细细思索,便听见远处灌木丛中似有窸窣声响。循声望去,一个身着浅青色素衣的姑娘正朝着这边寻来。
景栩半撑手臂欲起身,却发觉自己左腿传来一阵剧痛,闷哼一声。
他的左腿,似乎是断了。景栩心中一怔,抬起手,指尖颤颤,轻轻覆上左膝。
荀奚听见声响,下意识抬首,目光落在满身伤痕的景栩身上,呼吸一瞬而滞。
“将军。”荀奚喃喃轻语。
荀奚的眸中染上一层朦胧的水雾,跌跌撞撞地向景栩跑去,她半跪在景栩身前,心中大悲又复大喜。
他还活着,真好。
“你认得我?”景栩皱起眉,声音喑哑。
荀奚伸出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那你可知,我是谁?”景栩继续道。
荀奚看着他透着迷茫的双眸,思绪一怔。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荀奚分不清自己是悲是喜,不过忘了也好,这山河故里,终究压得他太重。
“我是荀奚。”
荀奚撒了谎,如果可以,她希望景栩永远都不要想起来,她只想他好好地活下去。
她说,景公子你本是江湖游侠,前些年我在雍城遇险,幸得相救,故而认得。
“那你可知我为何身在此处?”
“许是,景公子行侠仗义,惹了奸佞之人才遭此报复吧。”
景栩仍是迷惘,自顾自地点了头。
荀奚把景栩扶起,他生得高大,大半个身子压在荀奚的肩上。
荀奚感受到肩背上的温热,面上微红,悄悄探过手,揽住景栩的腰身。
2
荀奚扶着景栩来到雍城中一处医堂。
大夫处理了景栩身上深深浅浅的伤痕,寻了身干净的衣物给他换上,良久,却对着他的左腿,面露难色。
“公子的腿,伤得很严重。”
“那如何能治好?”荀奚开口。
“大多能恢复七成,若想要完全像常人一样行走,怕是有些困难。”大夫并未把话说死,景栩的心却渐渐凉了下来。
“再困难也是有机会的吧?”荀奚有些心急。
“想要治好,恐怕得需不少名贵药材,多则上百两银子,实在是……”
“我们会想办法的,多谢大夫了。”
荀奚打断了大夫未说完的话,扶着景栩出门,她轻轻攥紧景栩的臂弯,侧首轻笑。
“公子,一定会好的。”
“往后公子想去哪里,让荀奚扶着您去可好?”
景栩视线落在她的双眸,里面似有一种不可言说却呼之欲出的情绪,他半犹疑,抬首望了望将暮的夕光。
“好。”
荀奚带着景栩到了一处略旧的竹屋,她指着前方,清浅笑言,这是我从前的家。
从前,她与母亲相依为命。后来,母亲去世,她做了景栩的婢女,离家两年,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最初的竹屋。
荀奚掀开床榻上覆着的粗布,又整理了下被褥,让景栩斜靠半躺着。
荀奚打开了窗子,又端了盆水进来,细细擦拭屋内的桌椅,许久,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脸颊也沾了些灰尘。
“荀奚。”
荀奚愣了一下,以为他有什么事,便走上前去。
景栩抬起手,用衣袖轻轻拭去她额角的薄汗,熟稔至极,他放下手,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恍惚了一瞬。
这种感觉,就好似,他从未忘记过她一样。
景栩静静地注视着荀奚白皙的脸,眉眼娇俏,阴郁和颓丧不可察觉地渐渐平息下来。
他只是救过荀奚一次,便再无其他了吗?景栩犹疑了,他看着她的双眸,心里分明是不可思议的柔软。
“公子,我去买些吃的来吧。”荀奚红了脸,打断了这无言的寂静。
入夜,清幽寂无声。
两人看着屋内唯一的床面面相觑,荀奚干笑两声,不知从哪寻来一个草席,铺在地上,“公子,你腿上有伤,你睡在床上吧。”
荀奚正要躺下,忽地被抓住了衣袖,“深秋夜凉,你睡在床上吧。”景栩神色清明,眸中染着一丝柔情。
荀奚见他没有要下来的意思,便知是要自己与他同睡,只是寒气侵骨,没有多余的被褥着实难捱,便咬咬牙,嗯了一声。
景栩将她拉起,挪到了床里,荀奚爬上床,和衣躺下。耳畔传来的呼吸声沉重却安稳,荀奚屏息,大气都不敢出。
景栩渐入梦乡,睡得却不安稳。
他做了一个可怖的梦,梦境中刀光剑影,厮杀声不绝于耳,血流漂杵,斜阳染得尘沙都沾血般。
许久,声音渐消,只见尸陈遍野,白骨泛寒。
他梦见自己躺在横陈的尸首中,动弹不得,周围寂静的令人窒息……
景栩忽地惊醒过来,喘着粗气,思绪才慢慢回拢。
动了动身子,却发现一只小巧的手攥着自己的衣袖,他凝视了一瞬,鬼使神差地搭上去,握住温凉的皓腕。
不知为何,那血色的梦境渐渐退散。
景栩又做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梦。
他见月华昭昭下,似有青色的身影步步走来,取下他身上沾了寒意的外袍,浅笑嫣然。
“将军。”
他见自己赤裸着上身,女子细致地为他胸口上的伤痕上药,烛火惺忪,晃着昏色的光影,少女垂眸,锁着眉。
他见那女子坐在书桌前,他在身后半环抱着她,大掌覆于柔软的小手上,一笔一划,字字眏心。
她唤她将军,柔声细语,如春溪声碎。
3
许是梦境太过真实,景栩醒来之后,看着曦光下莹白的脸颊,关于荀奚的所有记忆逐渐慢慢回拢。
景栩无奈地轻笑一声,她竟这般纵容自己忘了她吗?
他第一眼看见荀奚时,便觉得心中莫名悸动,原来,他心中所念皆是荀奚。
他差一点,就忘了自己最珍爱的人。
他在梦中曾听闻,荀奚唤他将军。可他却想不起来,他这将军何至于走到这地步,差一点便葬身荒野。
景栩神色清冷,拄着拐杖慢慢走到喧闹的长街。他拉住一个擦身而过的行人,张口询问,“雍城的将军呢?”
“将军死了。”
“北狄人尽数占去边关的十三座城池,将军便跳了城楼,尸身都被扔去白骨山了。”
景栩孤独地立在萧瑟寒风中,原来,原来他丢了城啊。
可他分明看见城中秩序井然,大街小巷百姓安然,喧嚣一如从前的人间烟火。
这会是天命所归吗?
“公子!”
景栩闻声转过身,远处浅青色的身影奔来,停在他身前,他看着荀奚红了的眼眶,手指轻轻拂上她白皙的脸颊。
“我没走,别急。”
荀奚还以为,差一点又要失去他了。
“给你买了些桂花糕,还是热的。”景栩把手中的东西递到荀奚眼前。
甜腻的桂花味馥郁清香,蒸腾着淡淡的热气。
荀奚被这甜气熏得想落泪,她推了回去,声音染着一丝哭腔,“公子,我不吃这个。”
他们身无分文,景栩把身上唯一的玉佩都当了,只勉强够买药材和一段时间的吃食,她怎么能这样浪费。
“阿奚从前不是最爱吃这个了吗?”景栩声色温柔。
他想起来了是吗?荀奚没敢抬头,两行清泪一瞬间落下。
“将军…”
“我已经不是将军了,阿奚唤我的名字吧。”
“公子……是想起来了吗?”
“只是想起了些许从前的事,阿奚,你可会怪我?”
“公子,荀奚从来都不会怪你。”
景栩牵过荀奚的手,十指相扣。烟霞绯色斜斜倾下,落在两人的身上。
他的脚步深深浅浅,她侧首看他。
4
荀奚趁着夜色偷偷爬上了将军府的后院墙,脚踩住墙边长着的槐树的枝干,往下一滑,落地时发出轻轻的一声闷响。
大门口的树枝影影绰绰,北狄人只派了两个士兵在这里看守,此时正昏昏欲睡,整个府中寂寥得瘆人。
荀奚望着门口,紧张地不敢呼吸,她不知自己被抓住后会有怎样的下场,但是别无他法。想要治好景栩的腿,就必须先凑到足够的银子。
荀奚两年前被景栩带到府中,如今也攒下来一笔月钱,再加上景栩以前送给她不少头面首饰,应当能值些钱。
荀奚偷偷摸摸潜入自己从前的屋子,还好,东西都没被动过。
她清点了月钱,把首饰用细纱布裹起来,打包成一个小包裹,挎在肩上。
荀奚环顾一周,目光落在书桌上,上面摆着几本医书,几支毛笔,处处昭示着他们的曾经,心中酸涩异常。
十五岁前,她与母亲相依为命,十五岁后,母亲病逝,景栩帮她安葬了母亲,带她回了将军府。
他说,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了。
荀奚刚来时,怯生生的,如同深林里的鹿,可是她很勤快,恨不得把府中所有的活都干了,她怕,怕景栩不要她了。
景栩总是用手帕细细拭去她脸上的灰尘,哑然失笑。
“阿奚这么勤快呀。”
后来入了冬,总是有北方游牧劫匪抢夺百姓和过往商人的粮食钱财,景栩带兵驱逐,每每回到府中,身上总是会添些伤。
深夜大夫总是不便前来,荀奚便坚定了决心,“将军,我想学些医术。”
景栩看着身前姑娘亮晶晶,闪着细碎光芒的双眸,“阿奚想做什么都可以。”
“可是……”荀奚垂下头,眸中的光黯淡许多,“我不认得字。”
“无妨,我教你写字。”
景栩在身后半环抱着她,浅浅的呼吸在耳骨畔缭绕,他的大掌握着她的手,荀奚感受着身后传来的温热,方寸都乱了。
荀奚以为这大概就是她往后的一生了,能够留在将军身边,哪怕只是做一个婢子,虽然将军从来没有把她当成婢子。
可他丢了城,也断了腿。
北狄人攻入雍城的前一晚,景栩给了她一个小巧的金刻印钤,一封家书。
“阿奚能帮我回一趟京城吗?把这个交给景家的人。”
荀奚点了点头。
他一如既往温和的模样,却掩盖不住眉眼间的疲累和落寞。
后来他一步步走上城楼,一跃而下。
荀奚用手背抹了抹眼泪,咬咬牙,她舍不得卖了这些首饰头面,可是她想治好将军的腿,她从没见过将军如此颓丧落寞。
荀奚无声无息地关上门,顺着槐树爬上墙头,正欲轻轻跃下,却不知哪里来了一只夜猫,从墙外猛地一下扑过,荀奚吓了一跳,脚下一滑,径直跌落下去。
没有意想中的疼痛,荀奚发现自己似乎砸到了一个人,此时她正趴在那人胸口,温温热热的。
门口的一个士兵动了动,好像要醒了,夜猫慢悠悠走过,喵呜一声,那士兵扫了一眼,又睡了过去。
良久,荀奚抬起头,一丝讶异,“公子?”
“阿奚,你有些重……”景栩有意打趣一下。
荀奚忙用手摸索着要检查他的腿,皓腕却被轻轻握住。“没事,这只腿没有用力。”
本来她还暗自发誓要治好景栩的腿,坚定得很,这一刻见到他,却有些绷不住了,有些委屈,趴在他的胸口,无声地哭了起来。
“阿奚还不起来吗?”景栩笑了下,荀奚有些不好意思,便起了身,偷偷抹了把鼻涕。
“回家吧。”
景栩站起来时咳嗽了两声,掌心有一点点暗红色的血迹,荀奚没注意,他攥紧了手。
5
荀奚买了些缎子和丝线,打算绣些绣品拿去卖。
从前她在将军府时,有个老嬷嬷本是苏州的绣娘,便跟着她学了些苏绣的手艺。
她绣得不多,大多是给景栩的香囊,腰带一类的小玩意,略有些手生。
白天她去饭馆帮工,入了夜,景栩睡着后,偷偷从床上爬起来,点一只暗暗的蜡烛。
她心里着急,烛光又暗又晃眼,柔嫩的手指被扎了不知道有多少次。
荀奚含着指尖,却不觉得痛。
原本苏绣在边关就是稀罕物,最近与北狄人打仗,商人便几乎不往这儿来了,她的绣品能卖出不低的价格。
荀奚勾了勾唇角,心中高兴,一定能攒够银子给公子治疗。
这夜荀奚又偷偷起来,点上蜡烛,还没绣一会,总觉得有些怪怪的,一抬头,才见景栩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她的手。
荀奚不明缘由的有些慌张,收起了手里的东西,起身走去。
“公子,你怎么醒了?”
景栩不言。
“最近晚上总是睡不着,这才起来找点事儿做,不妨事的。”荀奚干巴巴的解释。
“公子,我这些绣品卖了不少银子呢,过些日子咱们就能存够钱了。”
景栩拉过她的手,轻缓地揉着指尖,低着头沉默。
良久,荀奚感觉手上有一滴凉意落下。
大约过了半月,荀奚攒了不少钱,估摸着去把从将军府拿来首饰卖了,再向医馆大夫求求情,赊些银子,便能给公子治疗了。
荀奚打开包着的细纱布,心里头有些不舍,这些簪子钗子,都是公子特地选的她喜欢的样式,做工精巧。
从前她怕弄坏了,都舍不得戴,景栩还打趣她说,阿奚要给自己攒嫁妆啊。
她红着脸答,我才不嫁人。
纵然舍不得,荀奚还是携着包裹,去了珠宝行。
“老板,价钱真的不能再高一些了吗?”
“姑娘,最近城里变故你也看见了,大家都慌得紧,生意真不好做,你可别为难我了。”
荀奚叹了口气,“那我去别家看看吧。”
荀奚在街上漫步,心里揣着事,忽地巷子里窜出一个身影。等反应过来,手中的包裹已经被那人夺去,她大惊,忙追上去。
是个蓬头垢面的妇人,疯疯癫癫的。
那妇人见跑不过她,一把坐在地上,搂着包裹号啕大哭起来。
“大娘,你还给我!”荀奚伸手去拽,竟被妇人攥的紧紧的。
荀奚心里着急,手腕使了劲,拉拉扯扯中,一个烟紫色的镯子掉了出来,碎成两半。
这是她最珍爱的东西,十七岁生辰时,景栩送给她的礼物,他说,阿奚的手是皓腕凝霜雪,很衬这镯子。
荀奚气急了,一把夺过包裹,声音都是颤的,“大娘,青天白日的,你怎抢人东西?”
“姑娘,我儿子打仗伤得快死了,我没钱给他治啊!”妇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姑娘你行行好吧!”
“可我家公子也需要钱治腿啊,大娘我不能……”
许是看不下去,旁边的一个小贩偷偷告诉她,这大娘的儿子战场上受了重伤,没能撑过去,她受不住就失心疯了。
妇人哭得捶天喊地的,荀奚咬了咬牙,掏出了一小半卖绣品的钱,捡起碎了两瓣的镯子,走了。
镯子碎了,还平白失了好些钱,荀奚越想越气恼,气自己怎么不能心肠硬些,不知又要多久才能再攒回来。
走着走着眼泪就开始止不住地落,荀奚停下来,使劲捶了一下旁边的墙,随即蹲下来,埋着头呜呜咽咽地哭。
“阿奚。”
荀奚抬起头,泪眼婆娑的。
景栩在她身前蹲下,拉过她的手,轻轻吹着气。“阿奚一生气就喜欢捶墙呢。”
“阿奚当日在医馆说的话可还作数?”
荀奚想了想,她当时说,公子以后想去哪,荀奚都扶着您去。
“当然作数。”
“那阿奚这么执着于治好我的腿是想赖账不成?治好了,阿奚就不用扶我了。”景栩还有些委屈。
“我不是……”
“那便不治了。”
“不行!”
“听话。”
荀奚摇了摇头。
“阿奚听话。”景栩无奈笑笑。
荀奚又摇了摇头。
6
荀奚还是执拗地执着于攒钱,景栩拦不住,便由着她去了。
早上天刚擦亮,荀奚便急忙忙地出了家门,景栩看着她的背影,满目尽是眷恋。
过了许久,他才戴上帷帽,拿着几张城关图和一封信出了门。
北狄大营。
“将军可想不费一兵一卒攻入宣朝都城?”
北狄首领打量着来人,面露狐疑。
“说。”
“这是宣朝城关的布防图,将军若按照我说的路线,趁夜色秘密行军,便可绕开军队驻扎,直逼都城。”
“绕城而行虽难,却可最大化减少军士伤亡,南方诸国亦对宣朝虎视眈眈,将军应当不想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吧。”
景栩呈上,首领细细看了一番,与他在宣朝密探所得情报大致对上,而且这几张图十分精确。
他心中有了打量,却不言语,鹰眼直视景栩,目光锐利。
景栩不紧不慢地开口,“将军可想不费一兵一卒便占领宣城?”
“如何?”
景栩呈上招降书和皇宫禁卫军的分布图。
“将军若是顺利到达城下,不必与禁军绞缠,擒贼先擒王即可。”
“集中兵力一鼓作气,迅速攻入重阳殿中,皇帝看了招降书,必降。”
景栩看他神色,知道他心中的顾虑,低声道:“宣朝皇帝诛我全族,必当杀之,报此滔天之恨。”
言语中怒意与恨意交织。
北狄首领并不怀疑,当今宣朝皇帝荒淫无道,暴虐成性,百姓早已怨声载道,不然他也不会把此时作为最好的时机。
景栩走出大营时,身上早已被冷汗浸透,他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没想到他会放了自己。
从前他从不畏惧死亡,可是今日踏入此地之时,他紧张了,因为心中有牵挂的人。
景栩忽地又咳了几声,仍是一片暗红色的血迹。
荀奚快要回来了吧,他拄着拐杖,一深一浅地迈着步子。
那日从将军府回来后,景栩已经把从前的事悉数忆起。
他是景家长子。
五年前镇关将军病逝,他孑然一身来到雍城,立誓要守得边塞安宁。
边关十三城以雍城为首,是宣朝的咽喉要地,雍城安,则京中长宁,他本以为这样守着雍城,便能护好宣朝。
只是后来,先皇病重,二皇子陈邑的母家权势欲涨,终究迎来一场政变,京城天翻地覆。
方才他对皇帝的恨意不是假的,他恨他弑杀兄长,残害百姓。
从前景栩是太子陈瑾的伴读,太子温俭恭让,礼待下士,景家公子文韬武略,将帅之才,一时传为佳话。
而二皇子陈邑则昏聩无能,性情暴戾,因此多受先皇厌恶和冷待。
景栩知道,陈邑看似凶煞,实则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他嫉恨自己和陈瑾,却更多的是自卑和害怕。
于是在他母族造反,推他上位后,便大兴酷刑,不断提醒自己皇权牢牢地握在手中。
陈瑾败了,因为把他当成弟弟,陈邑赢了,因为从未把他当成兄长。
太子被杀,昏君上位,重税暴敛,严刑酷吏。民心散,军心更散,景栩知道,宣朝大厦将倾。
北狄人率数十万大军直奔边关,而皇帝竟愚蠢到急调雍城本就捉襟见肘的兵力回京,以拱卫京师,保护自己。
北狄军队攻下雍城,却不曾烧杀抢掠,残害百姓,反而善待俘虏,解边关互市禁制。
景栩没守住边关,在兵败之日便跳了城楼。
只是此刻,他却释然了,改朝换代乃天命所归,也许等北狄占领京城那日,百姓才会从暴压下解脱出来。
景栩苦思冥想,寻找了无数进军路线,最后的那一种,可最大限度的远离百姓,免其于战火纷争,以保无虞。
皇宫一战在所难免,他写了招降书,以求能减少杀戮。
从此,他便不再是宣朝的将军了。
只是新朝建立,百姓安居乐业那一天,他应当等不到了。
半年前陈邑便派细作开始给他下慢性毒药,时至今日,早已毒根种下,回天乏力。
他完成最后夙愿,只想把余下的时光都用来陪他心上的女子走最后一程。
他不欠众生,唯独欠荀奚许多。
7
“阿奚,你可会放纸鸢?”
“我会呀,公子是想去放纸鸢吗?”
景栩点点头。
荀奚笑靥如花,“如今春日里回暖,冰雪消融,出去散散心再好不过了。”
“公子,咱们去念青山吧!”
雍城以北有山名念青,山势低矮平缓,山脚背阴处水流充沛,春草初发,郁郁青青,是边关难得的春意。
荀奚见他不似从前颓然,心中喜悦,拉着他去了城里买纸鸢。
“公子,你看这个喜鹊样式的,寓意喜上眉梢呢。”
“公子,还有这彩凤双飞,百蝶闹春,鱼跃龙门的,都好。”
景栩看她眼角噙着的笑意,抬首刮了下她小巧的鼻尖。“都好。”
“阿奚觉得这个可好?”荀奚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是只青鲤花样。
不似寻常青鲤的墨青色,而是浅浅的天青,与周围姹紫嫣红的纸鸢比起来,显得素雅恬淡。
“公子眼光极好呢。”
景栩看着这天青色,与荀奚时常穿的裙子颜色相近,清雅别致,其实细想来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桃花寻朝景,青鲤念春溪。
付了钱,两人趁着日头还未落西山,到了念青山脚下。
春风拂衣,荀奚拉着细线跑了起来,很快手中的纸鸢便高高地飞上天。
初生的细草沙沙软软,荀奚手里牵着线,两人并肩坐着。
“我幼时居于京中,春日里,母亲时常带着我和弟弟妹妹到乡野之处,趁着春风放纸鸢。”
景栩抬头凝望着绯色烟霞中的一抹天青,有些怀念从前。
“春和景明之时,京中的天总是碧空如洗,偶尔有云,丝丝絮絮都是乱的。”
“公子可是想家了?”
“想家,很想。”
“那等公子的腿好了,荀奚就陪公子回家,回京城,看看公子的家乡故里。”
他从前在京中的时光是怎样的呢?荀奚忍不住去想,是否也是少年恣意,春风得意马蹄疾?
“好。”景栩应了声。
“京中有一家五芳斋,做出的桂花糕滋味极美,等回了京,日日都给阿奚买,可好?”
“阿奚若是喜欢,我教你酿青梅酒,花间对酌,举杯邀月……”
语音未落,景栩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呕出一口暗红色的血。
“公子!”荀奚大惊。
“阿奚,不要说话。”景栩把食指竖在荀奚唇间,让她噤声,然后拿了手帕,擦净嘴角的血迹。
他揽过荀奚的肩,让她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一下一下地轻抚着柔软的青丝。
良久,才缓缓开口,“阿奚,我不能陪你去京城了。”
“阿奚可还记得我曾给你的那方金刻钤印?阿奚带着它和那封家书回京吧,把他们交给景家,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公子。”荀奚紧紧抱住他的要,哭得抽抽搭搭的。
“阿奚去了京中,便不要再回来了。”
景栩在兵败前夜便将那枚钤印交给了荀奚,他在家书中写,一定要善待荀姑娘,要护她此生周全。
陈邑造反之后,景栩的父亲便辞了官,一家人隐居乡野,景家几代传承,家底殷实,对荀奚来说,是最好的去处。
荀奚若是喜欢,便可以在乡间开一家医馆,往后余生都能安稳富足。
景栩从没想过要荀奚为自己攒钱治腿,他只是想着,若是阿奚能攒下一笔钱,回京的途中数月,便不会风餐露宿。
景栩时常忍不住想,若是他未曾中毒,是不是可以与阿奚携手共度一生了?
而此刻,他陪伴荀奚的最后一程路,就快要走完了。
8
景栩说,我少时居于京中,昔年灯火煌煌,银花如炬,我曾以为人世间皆是那般模样。
后来才明白,边关十三城内白骨如山,血色浣衣,如此方得京中长宁。
我守了边关一生,后来,再也没能回到京中,看看少时舞剑的那一树桃花。
景栩弥留之际,荀奚伏在他的耳骨畔,他却枯槁得没能说出最后一句话。
荀奚把景栩的尸骨埋在念青山,无碑,无墓。
后来,荀奚涉过山川百里,在夏蝉鸣前的最后一个春日里,寻到了那少年将军的旧梦。
桃花笑春光,疏影灼灼,昔时少年在此舞剑,凤鸣鹤唳。
“将军,桃花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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